第十一章
咚的一声。
桓擎手中毛笔滚落在地,双腿发软的跪了下去。
“殿下恕罪,臣无意冒犯。”
“方才之语,只是觉得惋惜,没有一丝一毫侮辱之意。”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桓擎承认自己一瞬间色心上头,但对方可是尊贵的皇子,哪怕他未来铁定会成为桓家家主,小殿下对他而言也如天上的明月,又怎敢产生臆想?
哪怕宫内还有三岁的十一皇子沈铭,但沈铭自小多病,活一天算一天,连晋宣帝也不肯提一提,所有人便习惯了称呼沈灼为小殿下。
殿内气氛变得异常微妙,粘腻的雨雾一下子钻入到了五脏六腑,像是一只只爬行在肌肤上的小虫。
大臣们都纷纷瞥向中书令,桓明聪明一世,却有这样一个蠢笨儿子,当真是丢脸。
桓明的面皮绷得很紧,知晓儿子是被人拿来开刀了。
若是平日,他的那番言论顶多是孟浪了些,旁人看在桓家的面子上也不会过多为难。
偏偏,遇上了七皇子。
桓擎这一跪,便是将沈灼的尊贵推向了最高位,方才好不容易在大臣中营造出来的不满,也随之灰飞烟灭。
小殿下的锐利好似一把锋利的刀,以最激烈的方式消除了世家的轻慢。
沈灼直指罪魁祸首:“中书令真是教了个好儿子。”
果然!矛头引向了桓家!
桓明弯腰辑礼:“还是今日的殿审重要,请殿下原谅小儿的无礼,莫要为了他耽误了大事。”
沈灼也不回应,更没有叫他起来,丝毫不给桓家面子。
沈灼弯腰捡起了记录的毛笔,褐色的长杆落到了他白皙的双指之间。
这一刻,小殿下仿佛玩弄的并不是毛笔,而是桓擎的性命。
沈灼高高在上,轻慢的晲向桓擎:“你是今日的记录小吏?”
桓擎嘴唇嗫嚅:“是、是。”
沈灼淡笑,将笔丢给了他:“那便跪着记录吧。”
大臣们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中书令啊。
桓家啊!大世家啊!又不是寒门!
隔山打牛虽粗暴,却比直接羞辱来得烈上数倍。
桓明老脸涨红,死死握住了手中麈尾。
他出身大世家,何曾受到过这样的轻待?
桓明面色已有些许狰狞,却必须得恭敬的辑礼道:“多谢……殿下……没有怪罪小儿。”
沈灼:“谁让本殿下大肚呢。”
这这这……!
脸皮也太厚了!
众人恨不得以袖遮面,更是难以再看下去。
唯有堂上的晋宣帝,突然间狂笑了起来:“哈哈哈哈,有趣、有趣,那就跪着吧。”
桓明:“……”
大臣们:“……”
众人违心的说:“喏。”
晋宣帝话锋一转,玩味的说:“殿审多久,便跪多久。唔……不过倒是有些不太够,毕竟他冒犯的是皇子。小七,你有何见解?”
沈灼似是捉弄的笑道:“给他画个圈,尽量小些,若是发现他有半点挪动,便拉出去砍了吧。”
砍了?
也未免太轻描淡写了!
论折磨人,七皇子当属第一。
晋宣帝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哈哈哈哈,甚好、甚妙。”
愉悦的笑声突兀的停止,晋宣帝冷酷的望向了跪地的桓擎:“来人,照做。”
大臣们纷纷低下头,一个个犹如沉默的鹌鹑,却格外心惊胆寒。
气氛比最开始更让人紧张,七皇子恐怖的助长了这一切。
他们最初的轻慢变成了察言观色。
所有人都在小心瞥向沈灼——
比起晋宣帝的情绪外漏,提出建议的沈灼却冷漠得近乎一块冰,仿佛受刑也好、玩弄也罢,都勾不起他任何的兴趣。
沈灼望向京兆尹王垚:“殿审可以开始了吗?”
王垚激灵道:“自然!”
殿审采用三方会审,主审人为京兆尹王垚,而副审人则是中书令桓明和廷尉府官吏骆元。
如此高的规格,哪怕以儿戏的方式到来,也是极少听闻。
王垚整理绛色官袍,正色询问道:“当晚既是烈药,为何七皇子现在毫发无损?”
沈灼答道:“诸位应当知晓,本殿下只喝了一口。况且十年前本殿下便中了毒,据医官所言,喝的那一口,正巧同本殿下/体内的毒相冲,才在第一时间反应了出来。”
十年前……?
所有大臣的脸色都变得微妙。
当时晋朝处于最艰难的时期,皇室带领士族大量南迁,途中遭遇岂能用艰辛二字道完,便连最受宠的祝昭仪也遭胡人残害,哪怕侥幸逃到建康,也在不久后香消玉殒了。
此事渐渐成为禁忌,宫中更是连提都不敢提。
后来曾有一位入宫的宠姬仗着自己貌美,故意在晋宣帝面前谈及祝昭仪的名字,竟被晋宣帝冷酷的下令割嘴,直接丢到了掖庭暴室里。
因此,一听七皇子提及过往,众大臣无不发憷。
好端端的殿审,可别变成血溅殿前啊。
王垚愈发感到事情棘手,小心询问着太医,余光却落到晋宣帝身上。
“徐医,七皇子所言可属实?”
徐太医:“七皇子十年前中的乃是奇毒,纵然不会要了性命,却会使得容貌受损。而毒害七皇子的那碗药……臣近日殚精竭虑,终于将其的功效弄明白了。”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产生了一丝好奇。
徐太医斩钉截铁道:“那药会损伤身体,渐渐将人掏空,成为枯槁短命之人!”
众人暗自倒吸一口凉气:“何人对七皇子如此愤恨?”
两次暗害,两次中毒。
便连晋宣帝的表情也变了,向来浑浊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清明。
纵使这两次中毒并无关联,也足够引起晋宣帝的注意。
这就是沈灼想要的。
帝王的重视——
将翻天覆地,截然不同!
所有人都必须排除杂念,认真看待,不敢再抱着一丝一毫戏耍之心。
重视整件事,然后牢牢记住他沈清昭之名!
—
与此同时,所有清流大臣们另开一室,挤在一处小殿之中。
纵使晋宣帝昏聩,曾言所有人都可旁观,但没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们又实在关切殿审,只得望夫石一样的等待着当值宫人的口信。
“来了——”
“别堵在门口啊,都让开些!”
宫人韦光庆倨傲的踏步走来,他乃晋宣帝身旁的常侍,纵使不怎么受到荣宠,却也是清流大臣们无法得罪之人。
韦光庆走到殿内:“哟,今日竟来了这么多位大人?可真稀奇。”
众人不禁脸热,生出了些许羞赫。
他们是不得不来,殿审太过重要了,能不能在世家的严防死守中撬开一道缝隙,就看七皇子的了!
为首的路汀讪讪发问:“韦常侍,里边儿怎么说?”
韦光庆这才提及殿审,将所言所闻口述出去。
他在说到处置桓擎时,清流大臣们顿感大悲。
“这么早就得罪了桓家,殿审哪里还能推进下去?”
“我们将一切都赌在七皇子身上,他真的能够担当重任吗?”
“太子呢?有帮七皇子吗?”
一嘴一舌,丝毫不见文人雅风。
原本军马案的希望便十分渺茫,过度的重视反倒令他们失了礼节。
路汀额头青筋凸起:“莫要吵了,听听韦常侍说吧!”
韦光庆板着脸说:“桓擎现在还跪着呢,一动也不敢动,殿内所有大臣再也不敢有半句不满,您说呢?”瞧瞧这点儿胆子!连七皇子的手指头都比不了!
嘶!
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完全没想到事情会朝着这种方向发展。
他们吞咽着口水,皆有几分不可置信。
这是隔山打牛,借了今上的手,来替自己立威啊!
“然、然后呢?”
韦光庆对这些人本有不屑,看他们的反应内心才有了一丝平衡。
看来受到冲击的人不止有他。
韦光庆原本只是收了银钱,对殿审的事情并没有太多上心,而如今却有了一丝真情实意:“京兆尹大人问了话,七殿下便直接丢出了十年前的事。两次中毒,两次暗害,今上开始上心了。”
路汀瞪大了眼,这可是铤而走险啊!
万一触怒今上,后果将不堪设想。
看来这位七殿下,远比他们想象得更加大胆!
“韦常侍,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今上上心,也意味着满殿无一人敢怠慢。”
韦光庆回想起刚才看到的一切,心跳快得宛若擂鼓,竟有些痴迷失神,“奴看到——七殿下正在用一根手指搅弄风云。”
—
殿审外在时刻关注,殿审内也在继续进展。
王垚已传了仵作:“中毒案发生后,宫中又发生了一场命案。仵作,你详细说来,宫人王鼎究竟是不是自尽?”
仵作脸上的表情分外为难,他官职低微,生怕说错了什么。
况且七皇子动刑之后王鼎便自尽了,若是详细道出,务必会将怀疑引向七皇子。
那可是一位他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沈灼沉声:“你大可直说。”
仵作舒缓了一口气,这才开口:“王鼎的尸体上有多处伤痕,不仅有耳朵的咬伤,还有几处鞭痕,但这都不是最致命的……夺走他性命的伤是喉咙,王鼎在上吊的过程中,被绳子割开了皮肉,甚至……割开了半个脑袋。”
这样骇人听闻的死法,众人听得脖子都产生了幻痛。
“什么样的绳索,可以割开皮肉?”
“诸位请看——”
仵作将东西拿出,“麻绳里面,包裹着一根极细极锋利的铁线。”
晋宣帝也将身体前倾,将目光落到了凶物上面。
麻绳的血液还未清洗干净,仿佛还粘着王鼎的血肉,看着血腥又瘆人。
王垚诧异的询问:“既是自尽,为何要如此残忍的对待自己?本官入朝二十几载,从未见过这等奇事!”
所有人都在朝着灭口的方向去想。
仵作硬着头皮反驳:“的确是自尽无疑,诸位贵人请看——”
他将麻绳勒紧,做了一个向上提的姿势,“以王鼎身形,旁人若从后方勒住他,那尸体断然不会是竖着的伤痕,该是歪斜的伤痕。”
王垚:“若行凶之人身形高大呢?”
仵作讪讪的笑道:“大人说笑了,人会说谎,可伤口是断不会说谎的。比王鼎身形高大,又有力道割开半个脖颈,那王鼎就不该悄无声息的死了,两人的闹腾就足矣引起旁人发现。”
殿内死寂无声。
谁也不敢提,谁也不敢开口。
沈灼冷眼看向了众人,顺着仵作的话,一字一句道:“若非灭口,便是畏罪自尽!”
‘畏罪自尽’几个字,朝着所有人蛮横的冲撞而去。
大臣们抽气声连连,寒湿的空气也钻到了五脏六腑之中,不禁细微抖动了起来。
七皇子一言,好似拽着所有人朝着泥潭下陷,更深、更暗、更庞大的背后算计即将浮现水面。
事情绝不是表面那样简单了!
话至此处,一阵稀疏又有力的掌声从右席传了过来。
众人这才惊醒,看到了右席的沈倦。
他一身孱弱病骨,绣金黑袍让他看上去更为单薄难支,大约是没了力气,连坐姿都快变形。
偏偏是这样的人,竟还花了力气去为沈灼鼓掌。
管辖诏狱的皇子认同此事,那意义就不同了。
大臣们终于明白了今日殿审的艰险——明面上是灭口和畏罪自尽的二选一,实则是太子和六皇子的二选一。
沈倦勾唇道:“清昭所言甚是,那便要搞清楚畏什么罪了。”
既然无人敢承认灭口,那便引向另一个极端——
畏罪自尽。
沈倦几乎忍不住想去看看太子的脸色了,或许连他这个培养之人也没猜到,沈灼可以反击得如此漂亮。
兄长啊兄长,被亲手培养的人扼住喉咙的滋味如何?
太子依旧正襟危坐,姿态挑不出半点毛病,只是指节却被捏得发白。
事情愈发脱离他的掌控,原本想将王鼎的死落到叶听霜和文鸳的身上,变成他们对王鼎灭口,现在反倒被曲解为畏罪自尽。
光是这一点,便是天差地别。
一个是大事化小,用文鸳顶罪即可;一个是小事化大,所有人都会想——究竟何等权势之人,才会逼迫王鼎以残忍的方式畏罪自尽?
商议好的应对之策被彻底打乱,清昭成为那个搅动局面的人。
轻敌了。
太子越来越难再欺骗自己,强压着逐渐翻涌的情绪。
莫要入局,莫要逼孤全力以赴的对付你,清昭!!!
王垚心潮澎湃:“六皇子说的是,王鼎究竟是畏了什么罪?”
沈灼:“没能折磨死关键之人的罪,算吗?”
七皇子还真敢说啊!
大臣们心颤焦灼,终于窥见到了案件背后的一角。
如此庞大,好似暗潮涌动的深海。
这话刚落下,连始终坐于左席的太子,都将目光缓慢放到了沈灼的身上。
终于有所触动了。
沈倦因兴奋而连续的大咳起来,他用锦帕捂着嘴唇,绽出一抹带血的笑:“关键之人是谁?”
沈灼斩钉截铁:“乃一低贱黄门,也是由太子带来,向本殿下下毒之人!”
兜兜转转,终于——
盘在树上的蛇,张开了血盆大口,朝着太子狠狠咬去。
若不到鲜血淋漓,绝不松口。
沈倦从右席起身,朝着晋宣帝辑礼道:“父皇,此事恐怕不简单,不若让那位黄门进来问话!?”
晋宣帝眉头紧皱,不再有半点开始时的玩闹:“宣。”
只是简单的应允,却有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跪在地上的桓擎双腿直颤,跪得太久身体难以再支撑下去。
他满脑子都在想——
桓家会怎么样?
太子会怎么样?
难以压抑的惊恐,像是被寒冷雨雾裹挟,化作了实质朝他而来。
桓擎额间布满冷汗,即将朝着圈外倒去——
与此同时,久未发言的桓明突然主动开口:“能让王鼎畏罪自尽之人,定然位高权重,所以才让他这般恐慌。此事牵扯甚多,的确应当问清楚。陛下,接下来可否由臣来审问?”
不能再让沈灼拿捏了。
晋宣帝:“可。”
桓擎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这才重新稳住了身体。
他回过神来,才惊觉记录毛笔被自己拽得太用力,笔杆都变得扁平。
呼——
快冷静下来。
桓擎低头用余光瞥向沈灼,却发现他对父亲的插手毫不感到惊慌,仿佛早就有所预料。
殿外风声咆哮,光秃树梢因此而折断,元正之会尚未取下的红色灯笼,也被吹得高高扬起。
山雨欲来风满楼,在如此阴靡的光线下,沈灼却勾起了一抹笑。
为何要笑?
现在不是桓家拿捏了局面吗?
还是说那个宫人哪里特殊?
油煎火燎的气氛中,所有的声音都在消匿。
叶听霜在宣召中抵达太初宫偏殿,他恭顺的低着头,步子迈得小而急,似乎同一般宫人并无二样。
待他出现,所有人的表情皆是微变。
太子、沈倦尤甚。
叶听霜上殿,一步步走来,并没有同沈灼有任何的眼神交汇。
——那就做一些配得上我的垂青的事吧。
——这样,我才会更想要你。
当日的对话,宛若时时刻刻伏在耳边低呢的游魂,撺掇着,鼓动着,好似在蛊惑着他更加疯狂一点。
人的心像是一把被紧闭的盒子,一旦找到那把可以打开的锁……
便再难压抑了。
“拜见陛下。”
“奴叶听霜,有冤。”
凝视我吧。
看看我能为你引起怎样的海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