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华清北下了地铁，跟着百度地图的指引向一家茶餐厅的方向走去。

鬼迷心窍般地，他非常爽快地就在电话里答应了苏雁南的邀请，来和这位星熠集团的苏总一同共进晚餐。

这跟他犹犹豫豫结结巴巴，说没空去签协议的态度可谓是大相径庭。

华清北都怀疑，苏雁南会不会因为这个以为自己是个爱蹭饭，爱贪小便宜的人。

他明明很不想见到苏雁南。

一想到苏雁南，他就会联想到“包养”二字，巨大的耻辱感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他害怕苏雁南真的要包养他，用一些他闻所未闻的手段强迫他，让他难以拒绝。

但为什么当那个人发出邀约，他却很难说出一个“不”字？

华清北推开包厢门，看到那人的一瞬间，所有的思绪都被抛到脑后。

和昨天的西装革履不同，苏雁南今天穿了件宽松的亚麻休闲衬衫，搭了件阔腿裤，头发像刚洗过似的，蓬蓬松松地放下来，额前绑了根发带，略有些中二。

要不是脸色稍显苍白冷峻，苏雁南现在看起来和他微信头像上那个青春洋溢的男大学生没什么不同。

“来了？清北小同学，坐吧，”苏雁南抬头见是他，展颜一笑，给他递了张纸巾，“擦擦汗，今天外面是挺热的。”

“谢谢，”华清北接过纸巾，刻意避开苏雁南的目光，“我最近这段时间都比较忙，只有今天晚上有点空，所以来和您把协议签了，顺便，呃，很荣幸和您一起吃晚饭。”

尽管打了很多遍腹稿，想要澄清自己真的不是来蹭饭的，面对当事人，华清北还是说得磕磕巴巴。

“好啊，”苏雁南仍然面带笑意，不知为何，华清北从他脸上读出了一种看破不说破的了然。

苏雁南去公文包里取出纸笔，“你先好好看下内容，没有什么问题的话，在这里，”他用手指尖点了点，“签上你的名字就好。”

华清北认真地一行行阅读条款，苏雁南坐在一边，看着他，小口呷着杯中的茶水，没话找话，“你之前在电话里说你没什么忌口，我就找了这家茶餐厅，环境和味道都还不错，就是远了点，辛苦你跑这么一趟了。”

华清北正集中精神看着协议，顺嘴就说出了心里话，“是您请我吃饭，我感激您还来不及，怎么敢嫌远？”

苏雁南眼睛一亮，笑道，“你们陆老师，还老担心你不会说话，将来去了剧组要被排挤，受欺负，我看你明明挺会说嘛。”

华清北小声嘀咕，“可我说的是事实。”

看过两遍，华清北觉得没问题了，就在协议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字还挺好看的，”苏雁南扫了眼那三个不加雕琢的楷体大字，调侃道，“都要当大明星了，不准备找人设计个签名吗？”

“能当再说吧，还不一定呢，”华清北合上笔盖，叹了口气。

“怎么？”苏雁南收好文件，给他斟了杯茶，“是不想？还是觉得自己不能？”

“都有吧，”说实话，华清北现在很茫然，但由于性格使然，社交受限，导致他难以找到个前辈征求建议。

“看来昨晚的事还是对你有影响。”

“要说完全没影响，肯定是假的，”华清北苦笑。

“那你说说看，在昨天晚上之前，你对入圈这事怎么想的？”毕竟是因为和自己闹出了子虚乌有的绯闻，才让华清北有些无措，苏雁南觉得自己有必要当一回人家的人生导师。

“我很向往演员这个职业。每当我演绎一个角色，他的灵魂里都会有我的影子，同样，我的灵魂里也会留下他的印迹。如果我有机会演绎千千万万个角色，就有千万个古今中外的灵魂，和我的灵魂碰撞、融合，那时候，我就不只是为我自己活着了，也替书里、历史里的他们活着，多浪漫！”

苏雁南没说话，只用眼神暗示华清北继续。那一双眼灼灼流转着光华，华清北不知怎么，就突然联想到暗夜里的熠熠星辉。

“抛开这个不谈，之前，我就一直挺想成为大明星的，”华清北倒挺坦然，“因为，想让很多人，越多人越好，都认识我，都肯定我，都喜欢我。”

苏雁南难得见到这么坦诚的人，脸上的笑意就没淡过，“没毛病，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谁还不想被人喜欢啊？”

“我也有过一些犹豫，”华清北见他摆出副洗耳恭听的姿态，也渐渐放松下来，暂时不去想别的事，“不过那时候主要是觉得，我成不了大明星。”

“为什么？”

“很多人都告诉我，当然，现在现实也在告诉我，演艺圈是一个僧多粥少的行业，即使实力再强，也只有善于交际的人，才能拿到展示自己的机会。可有一些事情，我根本学不会，也不想去学。”

苏雁南垂眸抿了口茶水，“你现在就很好，如果你说的事情是指油嘴滑舌讨人欢心，那没必要去学。”

“可，不会说话的结果就摆在我眼前了，”华清北有些激动，“我现在已经要毕业了，同班同学都签了公司，进组拍过好几部戏，可我，甚至没有几家经纪公司找过我。”

“这跟你会不会说漂亮话一点关系都没有，比起会不会说话，优秀的商人更关心你能不能给他挣钱，”苏雁南看向华清北的眼底，斩钉截铁地道，“机会不是等来的，他们不找你，你就去找他们。把你的专业能力和实力坦诚地摆出来，把你自己完完整整地剖给他们看，告诉他们，你未来能为他们创造出无穷的商业价值。”

华清北眼中的迷雾渐渐散去。

“另外，”苏雁南脸上泛起一丝嘲讽，“因为一两张照片，一两句奉承话，就随随便便签艺人，想来也不是什么有远见的公司。错过了，未必也不是好事。”

华清北此刻只想用“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笼罩在心头多年的阴霾，似乎就在苏雁南两三句话间被拨散。

他只暗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两年撞上苏雁南的车。

说话间，服务员早已上齐了菜。

“先吃饭，吃饱了再聊，”苏雁南一改方才的正襟危坐，没骨头似地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起身，“随便点了几个菜，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我什么都吃，”华清北心里担子卸下不少，脸上也终于带了些笑。

“你还会笑啊，”苏雁南去包里翻出一堆大大小小的药瓶，挨个摆在桌上，“我看啊，你去演最近流行的冰块脸男主还挺合适，几个小时表情都不变一下，简直是本色出演。”

华清北之前在医院就看到苏雁南拿药，不过他那时只当自己会错了苏雁南的意，心慌意乱下忙着逃避，便没有多问，今日尴尬渐消，再见此情形，忍不住插上一嘴，“您每天要吃这么多药吗？”

“啊，是的，”苏雁南正仔细地看着瓶上的标签，嘴里小声念叨，“这是饭前吃的，一次两粒，这是饭后吃的……你先吃，不用等我，还得等一会才能分好。”

“您得的什么病啊？”华清北却没有动筷子。

“嗨，都是些小毛病，加在一起就要吃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药，”苏雁南终于数出了一把花花绿绿的药，就着半杯茶熟练地吞了，“你不饿吗？我都饿了，吃吧，这可是我的赔罪饭，你要吃不好，我心里可过意不去。”

赔罪饭？

华清北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面前这位让自己醍醐灌顶的人生导师，同时也是自己的绯闻金主。

方才相谈甚欢，他竟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华清北的心情又一下跌落到谷底。

苏雁南在他生命中的突然出现，轻描淡写地给他解决了个困扰他数年的问题，可与此同时，又让他产生个更大的困扰。

华清北味同嚼蜡地吃了几口菜，没头没脑地来了句，“可我现在，好像没有那么想成为大明星了。”

“不想做大明星，那想做影视演员吗？”苏雁南挑眉。

“明星和影视演员，能分开吗？”华清北不解。

“不能分开，在当下以粉丝经济为主导的市场环境下，一个好的影视演员必然是备受关注的明星，失去了明星光环的加持，演技再优秀的演员也会丧失商业价值，从而无戏可拍。”

“那您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华清北更不解了。

“你先说，为什么不想做明星了？”

“昨天晚上，我才意识到了一件一直被我忽略的事，”华清北坦率地说，“原来做明星，除了得到观众的喜爱，还会得到非同寻常的关注。随之而来的，是私生活被扰乱、被恶意揣测，是陷于流言中心。”

“就像昨晚，那么多人因为一个角度错位的视频，和一些胡编乱造的文字，就给你我的关系定了性，这难道不荒谬吗？”华清北抬头看了看苏雁南，紧张地咽了口口水，“而且，而且就算我们俩真的那什么，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确实没关系，”苏雁南被他逗笑了。

“我……我随口打个比方，您别介意，”华清北老脸一红，不敢去看他，“我只是不喜欢我的私事被拿去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更何况，都是些没边没影的事。”

苏雁南喝了口汤，轻巧地绕过了“他们俩有没有什么”的话题，“是啊，你不喜欢，但天下哪有两全之事？”

华清北好像明白了苏雁南的意思，又好像没有，整个人都陷在一片模模糊糊的云雾里。

“你想去做那个与角色灵魂相融的梦，你想拥有粉丝的喜爱和理解，你想功成名就名利双收，但与此同时，你又想偏安一隅远离纷扰，不被他人评说，”苏雁南漂亮的手指骨节轻轻敲着桌子，“小朋友，你是不是有点太贪心了？”

“我……”

“这很正常，每个人都是贪心的，”苏雁南顿了一下，接道，“不过现在，是该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华清北沉默了。

“行了，”苏雁南突然凑近，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我说现在，又不是要你在餐桌上就做出决定，吃完饭再想。”

华清北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苏雁南身上淡淡的男式香水味萦绕在鼻尖，就算再想思考什么别的，脑子也转不动了。

他为什么要给自己夹菜？

他为什么坐在这里，耐心地听一个大学生讲对职业路径的困惑，还适时引导自己、点醒自己？

他又为什么仿佛无事发生一样，任凭网络舆论发酵，同时又约自己这个绯闻对象出来吃饭？

近距离看着苏雁南蝴蝶翼般的眼尾，脑海中闪过自昨日相识以来的种种片段，华清北几乎都觉得，自己这条小鱼就要上钩了。

华清北不得不反复提醒自己，清醒、克制。

“怎么了？”苏雁南觉得他很奇怪。

华清北猛地站起身来，向后退了一大步，“我不会同意被你包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