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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八章(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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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远道跟着苏理走出破庙。在街上,陆远道就站在白衣少年刚刚站过的位置,这是个属于离别的位置。

“之前我就是在这儿撞的车,然后你救了我。”

苏理站在两步之外的地方,凝视着陆远道,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走吧!”

苏理站在那等了陆远道一会儿,直等到那人赶上了他,二人并肩朝苏家去了。在第一个巷子口,陆远道最后还是没有忍住,他早已忘记了落枕的脖子,扭头朝破庙看去。这件事发生的很快,有多快呢,大概是苏理的右脚刻意慢了几秒落下的那几秒吧。之后二人一转身,便彻底将破庙丢在后头。所以你看,真正的舍弃不是背着它走十万八千里,那样只会回到原点,真正的舍弃合该是在该转弯时转弯才对。

那一夜二人就挤在苏理的那张小床上。突然换了地方竟然有些难以入眠。院内一只融进夜色里的燕子落在窗棂上不出声,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而屋内的两个人则在宁静的黑色之中睁着两只烁烁的眼睛,半分睡意也没有。

“还有多久天会亮?”

苏理看了眼窗外,回道:“快了。”

“苏理我睡不着。”

“天快亮了。”

“苏理,你给我讲讲你母亲吧。”

苏理突然沉默了,半晌回道:“远道,我突然有些记不住我母亲的样子了,我似乎有好久没有想起我母亲了。唉!”

“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啊。至少说明你终于将祈盼将希望投注在自己的身上了。这对于一个渴望拥有自我的人而言是多重要的事啊。就像毛毛虫蜕下的壳一样,人在幼年时都是渴望母亲的,如今终于要变成蝴蝶飞走了。”

苏理笑着回道:“你不用安慰我,因为我知道母亲也会为我高兴的。我也并没有舍弃那份亲情,只是不再沉溺于‘被加害者’这样的弱者身份了。我知道谁也没有对不起我,相反我有父亲,我知道他是爱我的,我有你这个知己朋友,我知道你是懂我的。无常之事虽然令人无奈与悲伤,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人生就像流水,永远处在流动的无常之中,或许该说是永恒的无常。你说人为什么贪恋一成不变的东西呢?就如爱恋之人总是希求永远,古代的皇帝渴求长生不老术,有时看着愚蠢至极,可他们真不懂吗,或许就是他们比谁都懂了世事的无常,也比大多数人都更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份无常,所以才更祈求一份永恒。与其说是痴妄,不如说是对世事无常的反抗。人为什么要死?事物为什么会消亡?或许因为长生不老是不可得的,所以死与消亡反而是一种永恒,死变成了对无常的一种抗争。所以有人会因为世事的颠沛而选择恒常的死亡。”

陆远道越说声音越小,最后苏理听见身旁传来微微的鼾声,而苏理就在这有规律的鼾声中也睡了过去。

第二日早,陆远道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这时他虽然感觉到光亮,脑子里也知道天亮了,可其实是一种无意识的情况。当他意识彻底回笼时,他感觉自己平躺在那儿,两手交叉放在胃部。他小心转头看向苏理,见那人同自己一个样儿。陆远道想起昨夜无梦,他不知道苏理是否做了梦,如果同他一样,那或许二人不是睡了一夜,而是死了一夜,到今晨又活了。

“苏理醒醒了。”

苏理像是早在那儿等着对方叫醒自己似的,对方的话刚落,苏理便睁开了眼睛。

苏理没有第一时间起身,而是望着对面的墙,同陆远道说道:“远道,我做了个梦。”

陆远道想起自己的胡思乱想,想到原来昨夜自己身边躺着的是个活人,觉得暖和了些,可又有些失望。

“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自己死了,没有被焚化,趁着天黑就直接被埋了,我就在地里睡了一觉,然后天就亮了,你就把我给挖出来了。”

陆远道懵了片刻,然后哈哈大笑,最后将自己先前想的事说给苏理听。

苏理坐起身,抹了把脸,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所以这似乎是两个事,可又合该是一个事。”

“总之你我现在活着。”

“嗯,还活着,所以该起床干活了。”

二人一道出去洗漱,陆远道还未洗漱完,苏老爷子就回了家。只是二人的防范意识要比老爷子高些,老爷子被隔在院外,听见院内有响动,便敲响了门。之后的苏理连饭都没吃上一口,就被苏父带进实验室,快晌午的时候老爷子才走,而苏理仍旧埋头在实验室。院内只剩下陆远道一个人。

陆远道觉得很有趣,只要他这样仰躺着看向天空,他就会觉得宁静,无论是白日的湛蓝色还是夜晚的黑蓝色,他似乎都能从那邈远的神秘之境获得一种安心感。他想到今日清晨关于生死的感觉,或者说那份错觉。或许曾经混沌度日的那几年就是他人生的暗夜,那是死亡之地,为的就是今日的重生。而死与生,谁又说得清楚哪个才是场梦呢。陆远道再次睡了过去,太阳的光不分青红皂白地落在他的身上,等苏理出来时,太阳已经晒红了他的脸。

“远道,该醒醒了。”

苏理的话像是化成了实体,睡着的陆远道像赶身边的蚊子似的挥了挥手,又自顾睡去了。苏理很没奈何,看着陆远道被晒得通红的半张脸,想着不能让这人晒成阴阳脸,于是扳着头给调整了个方向让那人接着睡,自己则进了厨房。他知道这人可是丁点儿厨艺也没有,看见对方无所动作,苏理更加庆幸,因为他怕对方引着了厨房后会波及那个小实验室。然而等到苏理将两盘酱油咸菜萝卜丁儿炒饭做好后,出来却看见那人仍没有醒。

“远道,远道醒醒,吃饭了。”

陆远道这次毫无反应,就像死了一样。

苏理没奈何,靠近陆远道的耳朵,像说悄悄话一样,轻声道:“远道啊,实验有结果了。”

这招儿虽然损了些,可是好用。陆远道猛然睁开了眼睛,哑着嗓子喊道:“有结果了?靠啊!”

苏理将两盘炒饭往远推了推,可因为陆远道摔在地上而腾起的灰尘实在太大了,而且陆远道自己不知道,苏理可是看得清楚,对方是边说话边摔下来的,因为这句话连个停顿都没有。

陆远道爬起身,也没理会身上的灰尘,冲着苏理问道:“真有结果了?”

“对,明儿一早就会有结果了,如果顺利的话。”

这会儿苏理已经在对面坐下了,陆远道也重新坐了下来,支着胳膊,追着苏理问道:“真的?真的?真的?”

苏理看着对方盛了一轮太阳的双眼,有些心虚地回道:“我说了如果顺利的话。”

陆远道似乎自动将这话屏蔽掉了,他端过盘子,伸过手从苏理手中抽出筷子,兀自欢喜着,低着头开始吃他的午饭了。

苏理吃了两口,不知是炒饭淡了还是怎地,有些食不知味。

“远道,你真觉得会这么顺利?”

陆远道含着米饭看向苏理,最后囫囵嚼了两下紧忙咽下去。

“苏理,我的心告诉我你的实验没有问题,不管如何明天咱们应该会有个答案。未必是你我所希求的那样好,可会有个结局。”陆远道缓了缓,宽慰道:“苏理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除此外,你还给了自己同压力相同的希望。其实它对咱们已经很仁慈了,不要表现得太过贪得无厌。”

苏理本来皱着的眉头像是捆扎头发的皮筋儿断掉了一般松散开了。

“远道,你说得对,我是有些贪心了。不仅如此,想想似乎也有些自大。自从昨天决定自己来做这个实验,就有一种将所有人的死活重担背在身上的压力感。虽然这同咱们最初的想法并没有冲突,可有了这样的想法,难免会滋生出某些情绪,从而被这种情绪左右。唉,这样想我倒是真的开始担心实验了,抱着这样的心情做实验不会出纰漏吗?”

“出了纰漏就再做呗。而且……”

陆远道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苏理很敏锐地感觉到陆远道的情绪波动,就在刚刚的一瞬间,他感受到对方瞬间的忧伤。

“怎么了?”

陆远道用筷子戳了戳还剩一半儿的米饭,有些犹豫,但他还是开口对苏理道:“就在刚刚,就是一种感觉,我觉得心被什么撞了一下,有点儿难过。我能感觉到这次的实验没问题,而刚刚的难过是一种来自远方的忧伤。我……”

陆远道再次摇摇头,他也说不明白。

苏理捏紧筷子,面儿上显得很平静,但是却连着往嘴里夹了三次米饭,嘴里已经没了位置才开始咀嚼。

“远道,你还记得它说的话吗?”

“他?”

“就是它。”

“他说什么了?”

陆远道一时也想不起对方说了什么,如今想到他,只有昨夜站在庙前将要离别时的缕缕愁绪。或许就像雨水打湿的棉花一样,丝丝绵绵的沁着凉。

“它说……它大意是说这条路不对。”

陆远道一瞬间想起了那夜的一切,原来那份不安其实早在之前就种下了。他劝慰苏理,苏理又安慰他,二人像两根儿拐棍儿,然而那人一抽手他俩也就倒了。

“对或者不对?苏理,咱们从来没得选,只能像无头苍蝇似的乱撞,从开着的茶壶里再一头撞进瓷杯里和撞出去,去到外面都不由你我。人生不是下棋,如今更是走一步看一步,一切等明儿一早再说吧。”

苏理“嗯”的应了一声,嘱咐道:“快吃吧,饭凉了。”

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件事看不到希望时反而能无所顾忌,因为没有希望也就没有绝望。可临到最后了,在成功值无限接近一百时,它也就无限接近于零。其实苏理知道,陆远道也是满怀期盼的,但是他不敢。有些话既是说给他听的又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此刻同当初唯一不同的是,苏理不再怀疑他信仰的科学,毕竟科学不是万能的。然而什么又是万能的,没有。这就像那些同菩萨祈祷的人,他们又何尝称心如意呢。

“远道,你说错误是为了什么呢?”

陆远道含糊不清地回道:“为了证明真理吗?”

苏理笑了,回道:“恭喜你答对了。作为奖励这些炒饭给你了。”

苏理将自己盘子里剩下的炒饭递给陆远道。他要去弄点儿水喝,炒饭这东西,酱油和咸菜最好只放一样,如果都舍不得,或许就该一粒盐也不放才最适宜。

陆远道还真有些没吃饱,扒拉过苏理的盘子,嘴上还客气地问道:“你真不吃了?”

苏理肯定地点点头。对,他不吃了。他怕自己身体表面析出某晶体,再影响了实验。对的,他是从大局考虑的。

“那我可真吃啦。”

苏理惊觉陆远道在刚刚沉默吃饭的一刻复原了。

“你想开了?”

陆远道摇摇头,甩掉了嘴角的米饭粒。

“我是什么都没想。不想就不会想不通了。”

苏理眉头紧锁,嘴上却真心实意赞赏道:“远道啊,你他妈的可真是天才。”

陆远道并不与苏理一般见识。他是刚刚想通的,想不通的事有时不是想就能通的,有些事需要去做,有些事需要去等,说白了就是巧合,当然往更神秘了讲或许该说机缘。

“就像你的实验要等到明天早晨才有结果,很多事也都有个时间的。”

不管如何苏理算是放了心。对于陆远道也不知为何,他总是有着过多的担忧。

“远道,我先进去看看,你吃完了记得洗碗。”

陆远道摆摆手,示意自己听到了。毕竟这会儿他倒不开嘴。

陆远道听见实验室门合上的声音,他咽下最后一口炒饭,突然觉得这炒饭有些咸了。他喝了水,将盘子直接拿到水井边儿,想着就近将碗洗了。于是在苏理满面欣喜的从实验室出来后,便看见了水井边儿一地的碎瓷片儿。

陆远道转回头,甩着两只水淋淋的手讪笑着看向苏理。

“以后咱们还是用铁盆儿吧,结实耐用。”

“你丫……”

苏理突然哑了火儿,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了。明明他刚刚还在欣喜着实验进程的顺利,可刚一出来便看见了一地的碎瓷片儿,他莫名有些不好的预感。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苏理将陆远道拉到一旁坐着,自己念念叨叨的,手上也没闲着,拿着扫帚将那碎瓷片儿归置到一角去了。陆远道除了最初被撞破时有些讪讪的,这会儿却已不大在意了。二人各自趴在石桌上,这一下午除了苏理进出了实验室几次外,再没做别的,看着太阳一点点儿暗下去,月亮显出了清冷的辉光。那只燕子醒来,绕着二人一圈圈儿飞着,像是有些不舍,又像是有些不安。

“你怎么了?”陆远道看向苏理,说道:“我怎么觉得它不大对劲儿啊。”

苏理想起了此刻陆远道自己都忘记的梦,他回道:“或许是不想离别吧!”

陆远道又一次感觉到心脏被撞了一下。然后他便看见了那个白衣少年端端正正地站在院子中间,那只对他二人似有不舍之意的燕子此刻朝对方飞去,像昨日那样端端正正地落在白衣少年的肩上。

“你……”

陆远道想说你不是已经道过别了吗,怎么会又来了呢。

苏理转过身子时白衣少年已经走到了他一旁,自顾自坐在往日苏老爷子坐的那张矮凳上。

“我是来告别的,你们人类有句话叫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想了一天一夜,还是觉得应该来同你们说一声,我要走了。”

陆远道同苏理明白,什么要走了,怕是要死了。

“你说你们人类都为什么活着啊,传宗接代,用一出出无聊苍白的死亡剧情,堆叠出一场永生不灭的幻象吗?”

陆远道没有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

苏理反问道:“动物不也是吗?甚至草木也是,不是吗?”

白衣少年斩钉截铁地回道:“不对!无论是动物还是草木它们都是活着本身,可你们人类总是给活着增加各种华丽的装饰,其实活着本身是无趣又毫无意义的,也只有你们人类会想活着的意义。”

“那你为什么问我们?”

白衣少年沉默片刻,回道:“大概是因为我要死了。”

苏理没有应声,陆远道在一旁紧着问道:“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要死了?”

“我就是知道。”

“没有转圜的余地吗?”

白衣少年摇摇头,态度很坚决。

“没有,从来没有过例外。大概是我要死了,所以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那么怕死,为什么那么怕死却又对生命那么的漠视。”白衣少年抬手摸了摸肩上的燕子,低声说道:“它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很疑惑,又懵懂,不明白缘由,更看不清将来。它陪了我一段日子,可它同我一样懵懂,什么都不清楚,而且它很喜欢人类。后来某一天我终于明白了,它就是人类的恶,最初的这份恶想来人类自己也是懵懂的,可它一天天壮大了,也就越来越清楚了,而我也就要死了。”

白衣少年的这番话说的含糊又凌乱,以至于陆、苏二人并不很明白对方的话。就在二人想要再问些什么时,白衣少年起了身。他就站在院子的正中,似乎那里的月光更亮。它突然展开翅膀,却震惊了陆、苏二人。

“黑的?怎么是黑的?”

陆远道惊呼出声,一脸的难以置信。

白衣少年有些忧伤地回道:“你们同我们就是一面镜子的里外面儿,黑的又怎么会映出白的像来。”

他凝视着站在不远处的两个少年人良久,最后转回身,扇动翅膀朝着月亮飞走了。陆远道眼明手快,几步窜过去,却只够到了对方的爪尖儿。那爪尖儿像是铁钩子似的又尖又利,将他的手划伤了,鲜血淋淋。苏理眼看着对方飞走了,成为这繁星闪烁的夜空下的一柄利刃。而今夜的月亮比昨日更圆了,也被那柄利刃映的更亮了,显出惨白又刺眼的光明来。

苏理回过神来,看见陆远道用未受伤的手捡起一根黑色羽毛,他一瞬间看见了陆远道的心,因为此刻他同对方的心是连在一块儿的,他同对方看着那根黑色羽毛就像看到了人类的罪孽。而此刻,人类犯下的重重罪孽正背在白衣少年身上。

“我困了,我要睡了。”

陆远道受伤的手还在流血,可他似乎并没有感觉,说完这句话就转身回了房间。苏理此刻也很奇怪,他一路看着陆远道的手在滴血,他就看着地上的血迹,可整个人有种麻木感。不是血色不再鲜艳,而是一种比血更沉重的东西此刻就沉甸甸地坠在心上。直到陆远道落在地上的那根黑色羽毛被风吹着落在他的脚边,伴着那种罪恶感,属于人类的情感也在此刻醒了过来。他为这份罪孽弯下腰,并且拾起了它。想着对方离开时的样子,苏理举着那根沉重的羽毛,映着月亮望过去。他知道陆远道说的是对的,菩萨无善无恶,太阳与月亮其实不分黑白对错,而人在此之间映照出自己的善恶,这或许就是世界的某种本质,只是这种本质并非是尽头,它就像疯窜的狗,过后是要被打死的。善会被恶挥下的刀斩去头颅,最后善良变成了大部分的口号,而恶也会被善融掉脑袋,最后剩下一颗通红的心,扑通扑通跳着。

苏理将那根羽毛郑重地放在石桌上,找出医药包,他想或许那人已经睡了,如果那人真的睡了,那这便是一个最好的疗伤时刻。苏理进门时很轻,轻到毫无声音,然而床上的人此刻正瞪着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屋顶的位置。

“睡醒了吗?”

苏理撒着谎。

“没,正睡着呢。”

陆远道似乎是回了一个更易拆穿的谎言。礼尚往来?苏理心想如果真是这样该多少啊。

“既然睡着那我就做我自己的事了。”

陆远道没有回答,苏理自顾自拿出医药包,给陆远道受伤的手消毒上药。好半晌,直到苏理在陆远道的手上系了个蝴蝶结,陆远道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刚刚不敢闭上眼睛,因为一闭上眼睛我就看见屋顶在下落在下落在下落。”

陆远道越说越急,说完最后一个字,不禁急喘了起来。

“远道,它还在那儿,它既不上升也不下落,它就只是在那儿而已。”

陆远道听了这话眼泪再次决堤,他恨自己如此软弱。苏理见那人不再说话,只是默默流眼泪,此刻躺在他眼前的陆远道不像是个人,而是一条河流。他也有些难过,转过身,被对着那条忧伤的河流坐在了床上。

“苏理,苏理,不然实验咱们不做了吧,你说好不好,好不好?”

苏理不能说好,更不能说不好。他看见这条河的水拍在了岩石上,一浪接着一浪。

“苏理对不起对不起。”

苏理扭过身子,那人还是大睁着眼睛流泪,他知道浪虽然褪去了,可暗涛还在。苏理脱下身上的外套,有些粗暴地摔在陆远道的脸上。大概是几秒后,陆远道蜷起身子失声痛哭。此刻的陆远道就像是一个走在黑夜的坏人,在或逼仄或黑暗或荒芜的地方才觉得安全。此刻他“自大”地觉得白衣少年那一身黑羽都是他的罪孽。

良久,陆远道一把扯开照在头上的外套,猛然坐起身,哑着嗓子说道:“我发现哭虽然没啥大用,可真他妈的爽。”

“好了?”

苏理仍旧被对着陆远道坐着,他透过眼前的那堵墙望向院内的那口深井。这是口老式水井,水面并不平静,微微的波纹像怒气的余温,除此外还有少许的羞怯以及懊悔。

“至少这会儿脑子已经平静下来了。刚刚我还在想按照西方的神话,如果当时真有诺亚方舟,那就不该让人类上船才对,这世界有什么是非要人去做不可的呢?想不出。”

“你说天地的仁心就藏在人心里吗?”

陆远道又一下躺回到床上,没有任何犹疑的说道:“可没有了人谁会做残忍事呢?这世上的很多事,似乎只要没了人类就都没有了。”

苏理扭过身,右腿打横蜷着放在床上,这样才能看见陆远道的脸。

“所以呢?”

“所以?没有所以,因为人类已经存在了。”

“所以还是绕回到原点了?”

“对啊,所以人类的仁心其实还是在救自己而已,动物还是植物都比人类更接近这个世界的本质。”

苏理感受到了一种危险,不是他自己,而是对方正处于一种混沌的危险之中。他不知如何劝慰,于是再次将那件扔在床上的外套罩在对方头上,然后开始搔对方的痒处。陆远道在一种强迫式的欢乐中从混沌里挣脱出来。苏理收手后,陆远道的快乐并没有瞬间就中断,而是恰好留了个尾巴,这尾巴在眼前晃着,既不过分难过也不过分快乐,恰好能让他想些别的事。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姥爷就是这么同他玩儿的,姥爷还给他讲故事。

“苏理,给我讲个故事吧。”

苏理下床关了灯,自己也躺到床上,问道:“你想听什么样的故事?”

陆远道拉下外套,在黑暗里他看见夜空的星在闪烁,于是说道:“想听和星星有关的故事。”

苏理绞尽脑汁,好半晌开口道:“从前有一个孩子,他特别想念他的母亲,他问父亲母亲去了哪儿,父亲说母亲变成了星星。他知道这是骗人的话,母亲不可能变成星星,因为祖父母都没有变成星星,可那天晚上他还是做了个梦,梦里他自己也变成了一颗星星,他一个星星一个星星的找,就想着陪在母亲那颗星身边,然后他真的找到了,可就在那一刻母亲的星却变成了流星。第二日他醒来后对父亲说母亲不是变成了星星,而是变成了月亮,母亲就住在月亮上。他为什么会骗人呢,因为他害怕,因为他知道月亮是不会变成流星消失的。直到很久之后他再想起那个梦,他终于知道那个梦想告诉他的是什么了。”

苏理说道着,便没再说下去了,似乎这个故事到此就已完结了。半晌,陆远道在黑暗中开口道:“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对吗?”

“嗯!”

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这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

“小的时候姥爷说我的眼睛就是星星变成的,是流星落进了我的眼睛里,而我给了流星一个家,给了它血液的温暖。”

苏理其实刚刚的故事是编的,为身旁之人编造的一个拙劣的故事。他的心其实并不觉得很伤感,然而当陆远道说道他姥爷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了一阵温暖。

“姥爷真是个浪漫的男人。”

陆远道听后,笑得很开怀。

“你不知道,姥爷是个长相有些凶煞的男人,妈妈其实同姥爷丁点儿也不像,可他却是最好的父亲,是最浪漫的丈夫。姥姥死得早,他将姥姥的骨灰一半埋在棺椁里,一半种在树下,他的摇椅常年摆在树下,说是要陪着姥姥一起变老。后来他死了,留下的遗嘱里写着一半埋在同一颗树下,一半埋在姥姥的棺椁里。本来他想都种在树下的,可他想起自己的独生女,怕她连个哀悼的地方也没有,因为树可能会死去,所以留下了一座坟墓。有一次风大,树枝刮到了姥爷的脸,他肉麻兮兮地说是因为他那日天冷还穿了单衣,姥姥在担心他,所以打了他一巴掌。他还叮嘱母亲,让那棵树就那样自在地活着,不要像古人侍奉爹娘似的晨昏定省,他说那是他求来的和自己爱人的自由与永恒的生命。姥爷真的除了长得不好看外,其他都很好。而且我一直很奇怪,他那样的人是怎么当了官的。早前我甚至在想,他这一辈子活得通透,却独独没有看清爸爸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才会将女儿交给这样的男人。如今看来或许他只是看到了当年那个少年的真诚,即便想过以后,可想过又能如何呢,日子得一天天过,像是验证试验一样,得用时间呢。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这或许不单单是一种无可奈何,也是一种洒脱。”

苏理默默听着,觉得自己似乎也见到了一个长相凶恶但却很浪漫的可爱老头儿。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有过某一刻觉得你的眼睛像寒星,也许是那天你的眼睛迎着太阳,那寒星就变成了血红色。”

“如今呢?”

苏理转过头,看向黑暗中的陆远道,回道:“像一双人的眼睛,看着如今的这双眼睛,你会知道这人是温暖的,这人的心在蓬勃地跳动着,这人的眼睛望向世界和宇宙,这人眼里流下的眼泪才是流星。”

陆远道不着四六儿地回道:“原来人的眼睛这么好吗!那你可完了。”

苏理不很在意地问道:“怎么完了?”

“你的眼睛就像一节木头,而且是松木的。”

“嗯,我知道,我这双松木眼睛是既不冰冷却又很坚定的一双眼睛。”

陆远道听见这人一本正经自夸,笑得整个人像是那日寒天穿了单衣的姥爷在打寒颤似的,抖个不停。

“我困了,睡吧!”

苏理听着这话,感觉自己此刻正躺在小溪岸边儿上,心里很平静,这份平静是汩汩流淌的小溪带给他的。

“嗯,已经睡着了。”

这话像一句咒语,在苏理说完后,他便听见了身旁传来了浅浅的鼾声,然后他便躺在小溪边,听着潺潺的流水声也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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