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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三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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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远道早睁开眼,像是怕惊动了旁边的苏理,脖子也不敢扭得太过,只用余光看见苏理还沉浸在他的诗里。他不忍心,可等了半晌还是叫醒了对方。

苏理缓缓睁开眼,有些茫然无措的看向陆远道。

“嗯?”

陆远道长吸一口气。

“他回来了!”

“他?”

或许是陆远道私心里并不想提到那人,便总是用他来代替。可苏理又如何懂呢!

“我父亲回来了!”

苏理偏过头,越过眼前的白玉观音菩萨像朝门外看去,却只看到帷幕落下后的天空。

“天黑了!”苏理自言自语,又后知后觉地想起了陆远道的话。

“你父亲?”

“对,我听见他的车开进城的声音,还有城里人迎接他进城的声音。我想即便有一日我聋了,根据那地的震颤也能猜出他是否回来了。”

“你不想见他?”

陆远道摇摇头。

“谁会想见一个逼迫自己成为凶手的人呢!当然这或许也是我的懦弱,而此刻,我的懦弱诱出我的狡诈,以此来遮掩自己。可我真是这样想的,我不想见他,更不想在他身上闻见血腥味儿。又或许是我想多了。他就是一把锈蚀的剑,他身上的腥味儿另有所指,可无论如何我不想见他。他若是知道我现在连猎也不打了,怕是也不想见我了。他会觉得我一无是处,每日里只是混吃等死。还会将这一切归咎在我母亲身上,逮到机会就会数落她。当然,他也并没有那许多时间,他要把权力、金钱、人民的欢呼都握在手里。城外那些树桩像一座座墓碑,那都是他的政绩。而我在这其中如同一个小丑,扮演着无关紧要的角色,最后却伤人伤己,像是人们没事时随口讲的笑话。”

陆远道一直一直说着,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而苏理也不打断他,就静静的听着,同先前欣赏诗时一样的寂静。其实他和陆远道是两种人,但骨子里他们又算是同一种人。他们身上都有缺口,而这个缺口需要东西来填补。曾经他忤逆父亲,逃离那个家,以为手握着枪就能圆满,而陆远道同样用枪掩饰着一个迥异于周遭人的自己,甚至模仿的已经超过了周遭的人,若万物自然为神灵,他在跨入信徒的那道门槛前将自己伪装成弑神者,并且深信不疑。直到、直到他遇见了真正的血腥,而对方遇见了一个真实的懦弱的自己,也就是他苏理,二人各自惊觉过往的一切早已是错上加错。

“喂,你怎么都不说话!”

过了许久,陆远道的世界再次恢复宁静时,当一阵风吹来,他后知后觉地问着无理的话。

“我想你并不希望我说什么!”

苏理诚恳地说出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陆远道笑着,但笑得很不自然。

“有时我都有些疑惑,或许你才是我,或者说你我其实是一个人,不然为什么你好像比我自己还要懂我呢,这简直不可思议!”

“那你怕吗?”

“怕?”

这问题显然不在陆远道的预设之内。

“对,怕,你怕吗?”

陆远道思索片刻,先是想明白了对方的话中之意,进而根据这话中之意认真地考虑了半晌,然后给出了坚决的答案。

“不怕!”

或许是他怕极了一个人,曾长久深处寂寞之中的他,又怎么会怕另一个人对他的了解呢。他恨不得对方像魔鬼一样,吸食他的血液,啃噬他的骨肉,像他曾在丛林中所做的一样,然后二人合二为一。带着他的深长的悔恨和悠长的生命,一道活着。然后他便可以安心地躲在对方心里一隅,做一个懦弱的逃兵。

苏理舔了舔嘴唇,真是奇怪,当对方全然无条件信任他时,他的心血在澎湃,像要从额头正中到两足中指为自己划开一道伤口,将眼前之人裹进自己的皮肉里,这样他们便是一个人了。这样他便可以放心的死去了!

“你呢?”

陆远道反问,虽然他早已猜到了答案。

“不怕!”

话语中带着低沉的笑意。

陆远道也跟着笑,笑了良久,最后抬头盯着头顶的星空,这次是真的天黑了。庙里没有任何照明的东西,那月光像落下的霜,染的破庙的地面斑斑驳驳,像是一层层诱惑老鼠的糖霜陷阱。

“苏理,我不想回去。”

“好,不回去!”

苏理也抬着头看着漫天繁星,像小时候赞成朋友离家出走的小伙伴儿一样,坚定地站在朋友的这头。

陆远道好像松了口气,没有任何过度地突然问道:“苏理,你说井底之蛙是不是就这样啊,那井底之蛙一定拥有能数得过来的星星,那它是不是就更容易和星星成为朋友?”

苏理突然想看一看,看一看身旁的人是否真的变成了一个小孩子,有稚嫩的脸庞,闪着光的黝黑的眼瞳,不然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呢。

“或许它只有寂寞的时候才会数星星。它也想有个朋友吧,可它又不敢出去,外面太过陌生太过可怕,同它熟悉的井底格格不入,它想和朋友玩儿的时候就数星星吧。”

“果然,你和我更像井底之蛙了!”

“两只井底之蛙不是挺好的吗,省的一只在那儿数星星。”

二人像是想通了人生哲理,突然悟了,一道大笑起来,陆远道更是幼稚地对着星星做了个鬼脸。

“有理有理!”

当天夜里,陆远道和苏理二人就那么并排躺在供桌上睡了过去。二人像两只藏在菩萨背后的小兽,心里莫名地踏实。直到天光大亮,从破了洞的屋顶上泻下来的光落在二人的脸上,像漾着波纹的水面,而二人则静静的被水包围着,是封印却也是保护。一只蝴蝶顺着光做的梯子一路滑下来,落下时打破了魔咒,二人失去了如水般的柔和的护持便听到了蝴蝶急速振翅的声音,不约而同地醒了过来。

等二人醒来那蝴蝶却又顺着来时的路飞走了,像是专程来唤醒二人的使者。可若如此说,那它又是谁派来的使者呢?会是那个白衣少年吗?是否在二人沉睡时某个角落又发生了什么他二人尚未知晓的事呢?而此刻无论真的是否确有其事,二人还什么也不知晓,还在享受着清风吹拂身上时的那份舒适感,轻柔的同先前那一抹天光化成的上善之水没什么不同。

良久,只是感受着风,时间竟像是不再流失般,或说二人对时间的流失再没了感觉,就在苏理以为自己会死在这寂静里,陆远道突然叹了口气,那叹息悠长地穿过时间与空间,将一旁的那尊白玉观音菩萨像变回了一块石头。

“你要回去了吗?”

苏理脱口问道,话落之后才惊觉这原本不该问,因为他知道他要回去了。

“嗯!”

陆远道原也不想回答的,可总该说些什么话吧!

“那我送你回去吧!”

“好!”

二人同时起身,陆远道活动了下身子,发现身上的伤好了大半,连那双拐也不用了,只是走路还是得慢些。还有那额头上的伤,结痂落了,露出粉色的疤痕。

“陆远道,你的额头长出了新肉。”

这也算是新生吧!苏理心里想着,却并未说出口。

陆远道抬手摸摸那处新肉,有些曲折,像一条蚯蚓,可是那处软肉滑溜溜的,还有些痒痒。

“怎么还在痒?”

“新生吗,这儿不痒心里该痒了。”

陆远道撇撇嘴,嘟囔着:“歪理不少!”

说着一脚跨出那间屋顶破烂的房子,两步出了檐廊,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这会儿的光是浓郁的化不开的热烈,同先前在屋内时大不相同。可这份热烈却恰好能让人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像是更有了盼头。陆远道真想同那些伤心的人说,说你看看正午那热烈的太阳,你看着它,它会让你知道自己还活着。可他也知道没人会听他这疯话,而会听的人就在一旁,却又不需要他真的说什么。

“呀,想不到昨天的那些个句子真的是风写的啊,它是不是也觉得写的不好,被我嘲弄了,所以偷偷擦掉了?”

“嗯!”

陆远道见这人面儿上一片坦然,不知为何反倒自己脸红了。

“抱歉啊!”

“嗯?”

苏理先是疑惑,等明了了对方的话中之意后,则微微挑了挑眉毛。

“其实那些都很好,只要是你一时的真实感触,不管我或是其他旁人怎么不解,觉得是不好的,甚至有穿凿堆砌之嫌,它都是好的。或许不是最好的词句,可只要是你写下它时是真心实意的,那就是好的。它可以是好的,可以是美的,也可以是存着真心的,它可以是任何模样的吧!”

陆远道这是真心话,不是为了找补什么。

“嗯!”

苏里想,今后他都不再会为了这样的事羞赧了。

“走吧!”

陆远道回头望了望供桌下的那尊白玉观音菩萨像,再转回头时心下轻松了些许。苏理没有说话,只默默跟着对方一道离开了破庙。清风与日光洗去二人一身的尘垢,此刻的二人是光鲜的,带着可夺太阳神威的辉光,此刻的二人同自然一道,是虔诚的,寂静的,又神圣的。

陆远道同苏理一道出了破庙,走在回家的街上。今日同往日看似没什么不同,所有的商铺也都大开铺门,人们热络地说着话,可那商家不像个商家,贵客不像个贵客,整条街闹腾得像是滚沸的水,烫人!

“怎么了这是?”

苏理好一阵未曾出门,只觉这人和人都奇怪的很,自己显得很不入时。

陆远道也是一脸疑惑。

“不知道。昨儿还好好的,跟往日一个样子,想来这一夜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两人走了半条街,越走越慢,不住地留意周围人的异样之态,终于在一众人的闲谈中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始末。

“有人死了!”

“是秃子!”

“杀他的是胖子?”

“如果你我都没听错的话是胖子!”

“而且秃子的皮被剥了!”

“这样看确实像是胖子会做的事儿。”

陆远道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上涌的气血。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不好的预感。”

苏里拧着个眉头,沉着声音道:“巧了,我也有不好的预感。”

说着用手还拍了拍心口,刚刚那处像是有什么在闹腾,令他难受不已。

“你说……”

“别胡思乱想。”

陆远道话还未说完便被苏理打断了。只有他自己知晓,陆远道在想什么他并不十分清楚,可他清楚自己心里的念头。他不是打断陆远道的话,而是打断了自己的想象。

“走吧!”

苏理将心下如麻的思绪像是不善整理的人收起旧衣服一样,堆叠着便塞进了一处不起眼的旧柜子,眼不见为净吧!

陆远道一把拉住刚抬起脚的苏理,忙忙地道:“我,我不回去了,我不想回去了!”

“不回了?”

陆远道不自在地应了一声,随后坚决绝地道:“我确定!”

苏理四下看去,反问道:“那如今要去哪呢?”

陆远道略一思索,便出了个馊主意。

“不如我们去你家吧,就从门外的缝隙看看,不然……”

不然谁知道以后是否还有机会呢!

苏理的心像是被谁高高举起,使力狠狠掼在了地上一般,喃喃的反问:“我家?”

“你想吗?”

陆远道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提议似是有些唐突了。

“走吧!”

苏理一转身朝一侧胡同走去,陆远道跟着对方七拐八拐的走了好一会儿,等他发现苏理的步子越走越慢的时候,他知道对方的家就在这附近了。

“就是这儿了!”

苏理站在一处被拾掇整洁的旧屋前对陆远道说道,陆远道想这话合该不是对自己说的才对。

“老爷子在家吗?”

苏理从门缝中看出去,看到书房的门上没有锁,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此刻就在那儿。

“嗯,在书房,估计是在做实验。”

“实验?老爷子是个科学家啊!”

“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科学家,可我知道对于科学没有人比他更热爱也更尊敬。”

“像信仰一样?”

“嗯。听父亲说母亲同他也是志同道合者,甚至往上追溯两三代都是。”

陆远道听后竟有些羡慕。

“真好啊!”

不像他的父亲。至于他的祖辈,他没见过,母亲祖辈是做官的,父亲则从来不说自己祖辈是做什么的。他曾不怀好意地猜想他父亲这个县长肯定是借了母亲家的势力,大概是羞于提起那生养他的家吧。

“好吗?”

听了苏理的话,陆远道则正郑重的点点头。

“真的很好。”

苏理从门缝中看见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从书房走出来,轻声回道:“我也觉得挺好。”

“老爷子看着身体挺硬朗的。”

陆远道自然也从门缝中看见了那一闪而过的人影,看那虽然瘦削却脊背直挺的老爷子,不知为何他心下松了口气。这份放心不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更像是为了安抚身旁的苏理。

“走吧!”

陆远道带着不很赞成的神色看向苏理,试探着问道:“真不进去吗?”

“看见他挺好的,没有因为我这个逆子而影响他的研究,还在按部就班地做着平常的事就好了。”

陆远道跟上苏理的脚步,追在后头说道:“可他肯定还是想见你的!”

“嗯。”

“那……”

那为什么不进去呢?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你为什么不回去?”

陆远道听了这话有些烦躁,好一会儿才回道:“我不想见他。”

“那你母亲呢?”

“我……”

苏理打断对方,语气带着几分棉花糖的轻柔。

“你害怕,怕害了她对不对?所以陆远道,我也怕,我也怕的!”

其实陆远道提起这事的本意也只是想让这人就在门外这样看看,虽非十分满意,也有一分慰藉。可最终站在门前时心下的感情却又变了。

“苏理!”

苏理叹了口气,回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你知道我想见他。”

他想见那个男人,想郑重地唤他一声父亲,甚至想让他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以他为荣的,作为儿子他知晓他心中的信仰,并为此感到骄傲。然而他不能!

陆远道看着一旁斜靠在墙上的苏理,那人半垂着头,手中缺了一根点燃的烟。他抬起头望着天上的太阳,足够明亮,足够热烈,可丁点儿也没照见此刻墙下的苏理。他和苏理即便活着也会一辈子处在阴影里了!

“走吧!”

走到大太阳下,走在街中央,走回破庙,就让他二人静静躺在供桌上死去吧,让风一吹就将他二人吹成飞灰了,飘扬着远去,再远去。

“陆远道,我后悔了,我其实早就后悔了,在我开了第一枪的时候就后悔了。”

可惜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陆远道跨步上前,拍了拍苏理的肩头。他下手很重,将苏理拍的上身直晃,一下一下蹭在墙面儿上,连靠着墙的手也磨破了皮,可苏理却像丁点儿也感觉不到疼似的,仍旧念叨着自己后悔了。

他陆远道同苏理一样,总在某一时刻觉悟了,又在某一时刻将先前的那份觉悟摧毁了。反反复复,二人像是生活在地震多发带的人,总是在重建家园,可又走不脱,因为二人早就死了。死人的魂就那样被困在了死地。

“苏理这是好事啊!”

陆远道的手指被太阳的光捉到了,火辣辣的疼痛让他脑子像是有了一瞬的清明,他恍然大悟,若真是灾祸,那他二人倒该庆幸才对。

苏理望向陆远道,像是从对方眼中看见了自己的猜测。

“你是说?”

陆远道笑的更开心了。

“这本是你我所愿啊!”

苏理蹙眉想了想,也跟着笑了。

“你我所愿吗?那真是太幸运了!”

”所以走吧!“

陆远道同苏理二人并肩一道回了破庙。二人笑着走出庙门又再次笑着回到庙门,这真是个好兆头啊!不过,若是他二人真这么想可真就大错特错了。

二人再次出门是在秃头下葬的那一天。前一天胖子被判处了死刑。到县衙看热闹的人说那日胖子像只蔫了的紫茄子。后来听看守他的狱卒说是因为胖子已连着烧了两天,上吐下泻,就怕他县衙,亵渎了官威,提前一天便不再给他吃饭了,连水也不给喝。那会儿的胖子就像坐在炉子上的水壶,不加水就那么一直熬着,早晚是要烧漏掉的。当然,即便胖子真的高烧而死,多数人怕是要庆幸省了颗子弹呢。

陆远道同苏理出门晚了些,等二人到了墓地便只剩下一块墓碑和一个土包了,连烧纸钱的灰烬也没有,从那鼓起的土包不难看出埋的人有多潦草,又多着急像甩了这晦气活计。只是奇怪,那石碑上的字却不是秃子,而是王永强。

“原来秃子竟然还有名字。”

陆远道伸出一根手指,摩挲着那块墓碑。

“可这墓碑是谁雕刻的呢?那人怎么会知道秃子的名字呢?”

“或许公家有他的底细?谁知道呢,也可能这是别人的墓碑别人的名字,毕竟这墓碑上还带着层灰呢。”

陆远道捻了捻手指头,最后将手上的灰蹭在了一旁的树干上。

“按你说的还真是令人难过呢!”

陆远道不甚在意的道:“难过?有什么值得难过的,他死了能得个人名字也算不错了,如果真是用了别人的名字,那这个生前叫王永强的人才真是该难过呢。”

“虽然是歪理,可听着却也有些意思。”说着俯身拍了拍那块石碑,接着道:“以后咱俩也就是这样的吧,你说是不是?”

陆远道点点头深以为然地道:“你看只有死人才能逃离那儿!”

苏理顺着陆远道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儿有一座城,能出那座城的只有死人。

陆远道放下手,面上带着笑,说出的话却令人不舒服。

“所以你我该回去了!”

苏理转过头,朝另一个方向望去。

“你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我逆着它走呢?”

陆远道听了心下一动,应道:“那走吧!”

“你也想再见见那个白衣少年吗?”

陆远道本来并未想到那个白衣少年,他本意只是想看看这世上于他二人是否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即便是一条完全相反的路。毕竟远离那座城便不再是人了,至少他是这样想的。可经由苏理的提醒,他想起那最后一晚,他想起的不是白衣少年在湖中的形象,而是苏理虔诚跪拜的形象。此刻他想再回到那儿,以此刻非人的,或说以一尊神佛的永不回头的姿态,朝着那个少年虔诚的跪拜。虔诚的跪拜!

“其实也并非一定要见到那个少年。”

陆远道突然想起那座山林里的累累白骨,也许只要到了山脚下就好。

“我总觉得上一次是那个少年想见你我,你我才能见到它。”

陆远道斜睨着身旁的新坟,那厚土之下像是有心脏跳动的声音,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或许那不是谁的心跳声,那是大地在伤心啜泣,它在难过。真是对它不起,像他们这样的人最终也要被埋葬在它身体里,真是对不起啊!

“不管如何总要试一试吧!”陆远道说着率先跨出一步,然后转回头对苏理问道:“你呢?你又为什么想见那个白衣青年?”

苏理倒是不意外对方会有此一问,颇坦然的回道:“我也不知道,就是想见见他!”

“见了之后呢?”

苏理想了想,仍想不出个所以然。

“或许再让我看它一眼,就一眼,我的心就定了。”

陆远道像是不打算放过对方,接着问道:“那如今你又在彷徨什么呢?”

苏理摇摇头,径直朝前走去。陆远道看着那人的背影,突然喊道:“你想它给你个答案?你想它能救赎你?不,救赎此刻你想象中的灾难所带来的后果,以及那些需要承担这份后果的人们?对吗?对吧!苏理,你慈悲心泛滥了,你心软了,你想救那城里的所有人,对不对?”

苏理顿住脚却没有回头,陆远道此刻看不见这人面上究竟是个什么表情。是气愤的?又或是无奈的?再或是伤感的?又或许都不是,仅仅是平静的?

“苏理,你我不过是睡在那张供桌上,你是不是真把自己当菩萨了?你不是,我他妈也不是。你我连自己的罪孽都赎不完,他妈的城里那些人的罪孽就该他们自己去赎,那都是他们自己该承担的,也该他们承担了。这片天地,不管是天上的太阳、月亮又或蓝天白云,不管这地上的一草一木,都他妈的承担的太多了。如果同那个白衣少年异地而处,你我又会不会做同它一样的事?怕是那夜你我二人连活着走出那片山林的可能也没有。”

陆远道说完这一长串的话整个人喘着粗气。而苏理就这样静静的听着陆远道说完,直到确定那人不再说话,才转回头,定定的看着陆远道。

“所以这就是你想见它的原因?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你仍想给城里那群人一个机会?你心软了?对,你心软了,可你又愧疚,对自然万物的愧疚,这份愧疚里唯独不包含对人的,对吗?你夜里问自己如果是菩萨它会怎么做,可它没有给你任何回答。直到今日,你看到秃子王永强静静地躺在那儿,你受不住了,对不对?你终究还是心软了!”

陆远道怔愣着看向苏理,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不,不对,不是我,是你,是你苏理,是你心软了!”

陆远道低垂着头,他怕了苏理看向他的眼神。可如果他也坚定的回望,那低下头的多半便是苏理。就像此刻,虽然在苏理的盯视下是陆远道先低了头,可苏理却在同一时刻垂下了眼。

“所以我们还去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兴许王永强那腐朽的肉身滋养出的蛆虫都要顶破头顶的土来见见太阳了,陆远道才缓缓地问道。这话由陆远道说出口也就不难看出苏理此刻心也是乱极了。只是这话一出口,先前如刀剑交锋的凛冽之气倒是淡去了,一下子就被风吹散了似的。

“还去吗?”

苏理喃喃自语,不像是问陆远道,更像是在问自己。

“我想去!”

陆远道说完这话,头低垂的更严重了。他面上发烫,像是被人打了一样。此刻他到宁愿是因为太阳太灼热,将那地底的血气蒸腾着扑了他一脸。

“走吧!”

苏理看着那座新坟上抖动的土,像是对方也在催促他二人赶紧离去。陆远道跟在苏理身后,他总想开口说些话,说些无用的话,说些轻松的话。像是一会儿渴了喝什么,饿了吃什么,这种家常话。想着这些话他又后悔了,他不想去见什么白衣少年了,此刻他就想自在的过几天日子,平淡的日子。

他怕什么呢?他怕见了那个少年,他的愧疚之情掩也掩不住,他怕见不到那个白衣少年,他又要心生悲悯,他知道,无论如何他也再难平静,除了死,除了从此刻走到山脚下这条路这短暂的时间外,还有别的希望吗?他不知道!一旦心生此念,他便恨不得大家同归于尽的好。死吧,都死吧,一起毁灭吧!苏理像是觉察出身后人的异样,转身看向对方时,发现对方早已泪流满面。

苏理叹了口气,理了理自己烦乱的心,才开口问道:“怎么了?不想去吗?”

他自然知道并非去或不去的原因,可总要说点什么话才好,更不要说他也怕听到对方说些什么他承不住的话。

“苏理,我、我心下难过!”

太他妈难过了!

“那咱们坐下歇歇再走吧!”

苏理在路边寻了块大石头,二人齐齐坐下,一时倒又无话了。好半晌,大概是远处的云也飘过了三四朵那么久,陆远道开了口。

“苏理,我……”

“嗯?”

陆远道好一会儿没有再说下去,苏理只是轻声应着,却也没有像以往那样追问。

“我刚刚在想,可想来想去,最后只得到一个结果,那就是所有人都他妈的死了的好。苏理,所有人都死了,那才清净。可总……”陆远道缓了缓,压下过激的情绪,才接着道:“总还有好人对不对!”

苏理听着这话,不知是否是他多想了,他总觉得那句话不该是“总还有好人对不对”,而是“总还有希望对不对”,而这所谓的“好人”就是希望。

“嗯!”

苏理想了良久,也只回了这么一个字。而这一个字又太简单,简单得陆远道更是绝望了!

“陆远道你看!”

在陆远道以为对方不再说话时,那人却又开了口。他顺着那人的手指方向看过去,那人指的是青天朗日。

“什么?”

“是云啊!”

“嗯!”

可云又怎么了?

“你看那云比先前走的快多了。”

“嗯!”

走的快又怎么了?

“是风,风急了!”

陆远道沉吟了片刻,回道:“啊!”

是他想的那样吗?是吧!是吧!

“我歇好了,咱们走吧!”

苏理看看陆远道,无奈地跟着起身。其实他自己仍心有疑虑,可对方像是想开了,清明了不少,连带着他也跟着轻松了些许。

“走吧!”

“苏理,晚上咱们吃什么啊?”

吃什么?

“还有咱们喝什么啊?”

这……

“没有帐篷住在哪呢?”

还住吗?

按目前的速度确实是要考虑的问题。可苏理发现对方并不想寻个答案,只是想说说话儿。平淡的话里像是有一种精神,不可磨灭的精神,让人觉得自己是活着的。对于他们这种死人也不例外,莫不如说他们比旁的人更能体悟到。

“苏理你怎么不说话啊?”

他没说话吗?

“苏理?”

苏理嘴巴开合了两下,像是在为之后自己张口说话这事儿做预演。

“大概是因为你问的我也都没有答案吧!”

“路还远着,咱们总要找些话说说吧!”

路还远着?这人又在做什么梦?

“还有多远?”

陆远道竟然被这个问题弄得有些懵。

“什么多远?”

“路,路还有多远。”

“啊!”陆远道点点头,叨咕:“对,路,就是路,就、就很远。”

大概是生与死那样的远吧!

这时二人同时感觉到脖子后头像是被什么湿热的液体溅到了,二人抬手摸去,却什么都没摸到。可那灼热感还在,而且大有越烧越旺之势。

陆远道瞄了眼苏理,面无表情地道:“胖子死了!”

“你怎么知道?”

陆远道没有回应对方的明知故问,转而说道:“苏理,不然咱们别去了。”

苏理此刻是真的不知道这人在想什么。

“为什么不去了?”

“因为诅咒已经生效了!”

如果他面前站着的不是苏理,换了任何一个人,在他口中说着这话而脸上却带着明显的笑意的时候怕是都要觉得这人疯了。

苏理抬手指了指眼前,对陆远道说道:“可咱们已经到了!”

苏理想同他说若不是你犹豫不决,你我一步便能跨到这来。可只有陆远道在犹豫吗?他刚刚又在想些什么?他什么都没想吗?为什么想起上一幕他却是满脑子空白呢?

陆远道可不清楚苏理此刻心下是怎样的纠结无助。他全然被苏理的那一句“到了”震惊的说不出话。这就到了吗?在他的想像中还有好一段路程,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呢?他不禁稍稍对后了半步,像是他与那座山的距离只差这半步,只要他退了半步便不能说自己已经到了。他不是想逃,只是想这路能远些再远些,让他能走上两天三天就好。却不想他退了的半步刚巧惊扰了死去多年的灵魂,那灵魂摆动着苍老而咬合不严的牙齿,绊住了陆远道的右脚。陆远道低下头,看向那带着弹痕的头颅,再抬起头时,那从北方奔来的乌云迅疾地朝他压将过来,像极了此刻他心内升腾起的愧疚。

“陆远道!”

苏理听见哭声转回头便看见陆远道身子一个趔趄坐在地上的狼狈模样。

“陆远道,你他妈的这又是在干什么?”

你能别哭了吗,哭声乱人心,让他苏理也没了主意。

可无论苏理说什么,陆远道全然听不见。他只一味地哭,一味地哭,好像除了流泪这世上再没他可以做的事了。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上一次离开时他没有对那个白衣少年虔诚跪拜,不是因为他看透了,而是因为他仍旧心存侥幸。不是侥幸生死,而是侥幸那已知的死亡能在他尚存一息时抚慰他满心的愧疚。可是不能。他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要来此地,就为了这份愧疚,他来,让那份愧疚盛大地盈满他的心怀,让他真正对万物产生崇敬之情。而万物自然也包括人,他要带着对万物的愧疚来拯救万物。这不是自大,这是他的真心。这是万物教会他的,万物没有遗弃他,也就不会彻底遗弃人类吧!他们只是睡熟了,需要被摇醒而已。或许是人,或许是一场大风,或许是一个响雷,总是有人会醒来的吧!

苏理看着陆远道轻柔地将脚边的动物头骨捧起,轻柔地落下一吻,将其放在一旁。然后在山林的大雾即将袭来前朝着整座山林虔诚跪拜。再起身时眼神坚定,同来时判若两人。可反观他自己,此刻倒像是被遗弃在这片山林之中的幽魂了。当他看见那侵袭而来的大雾时便知道那白衣少年不会再见他了。他终于承认了陆远道的话,他是心软了。而此刻他将自己迷失在了这份心的迷宫里。本以为这是一次出逃,却不想是走进了更深的迷宫。他缓缓抬手,曲起手指朝着自己的太阳穴开了一枪。那枪声直达心底,唤醒了他心里那只沉睡的灵,那不是一只鹿,不是一个人,而是万物的灵。只有死亡才能唤醒它。苏理用自己的死亡唤醒了它,令它在他的心里永存。同时他同陆远道再次合二为一,共享精神合一的愉悦。这世界终究是仁慈的,哪怕你满手鲜血,罪孽满身,却仍有一个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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