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水洲皇城，御花园一派郁郁葱葱、湖面波光粼粼，柳枝依依垂在一旁，清风吹来一阵阵月季花香。

那如花似玉的娇女，却似乎并不为这些美景心动，只单单坐在亭台前，郁闷地扯着手中丝绸帕子。

侍女在旁边劝道：“三公主，今个淑贵妃叫人去看戏，三宫六院都在，听说搭了好大的班子呢，您这么气闷着，怕等会又让贵妃去皇上跟前告状了，说您对她不敬呢。”

“那又如何？父皇总不会生我气的。”三公主略仰了仰头，皱着眉头，“我为什么伤心，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侍女赶忙安慰道：“玉公子远在边疆巡视军队，想来事多繁忙，一时顾不得给您回信，也是有的。”

三公主哭丧着脸：“可是他在水洲的时候，也从不曾对我回信啊。”

侍女这时才小心翼翼说出心里话：“其实，公主……奴婢听说，玉家为了避免树大招风，好多年前就不准子弟与皇室成婚了呢……公主才貌双全，何必不多看几眼其他大好儿郎呢，听闻御史台……”

啪！

一声巨响，是三公主忽地摔碎了杯子的声音。

侍女赶忙住了嘴，低头跪下。

三公主板着脸：“再也不许说这些。去见母后。”

等见完母亲后，三公主更气塞了。

母后还是一幅老样子，不争不抢的，说早已试探了玉府夫人口风，但似乎玉成如今事务繁忙、与他们来往书信极少，母后还是劝她放宽心、一切等玉成回到京城再说。

放宽心、放宽个什么破心！

要不是她机灵，探到了二皇兄口风，她都不知道玉成在那边疆似乎和一个什么劳什子侍女纠缠在一起。

玉成从来不近女色，所以虽然二皇兄安慰她不过是男人在外打发下时间，但她还是多了份小心。

她将来必定是要嫁给玉成的，毕竟父皇早已答应了她。如今她还未进门，自己尚未与玉成亲近，哪里能容得下这不知从何处来的卑贱下人？

“公主这是怎么了？眉眼之间似乎颇有气恼啊？”

她抬头，发现一人正温和地对她笑着，那人身量修长、儒雅温和，有一双非常明亮的眼睛，正是西南王。

他带着几个侍从，穿着官衣，应当是要去见父皇的。

“让十五叔见笑了。”三公主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在自己的众多皇叔中，她最喜欢的便是西南王了，他是皇爷爷最小的儿子，虽不与父亲同母，但是却待她极好，以前每次从封地回京述职，总会给她带点她从未见过的小玩意，当真是把她记在心里。

“公主花容月貌、正值妙龄，能让公主如此又气又恼的，不知是哪位大好儿郎？”西南王打趣道。

三公主被戳破了心思，娇嗔道：“哎呀皇叔！”

那人抱了抱拳，不再笑她，而是俊眼多看了她几眼，言语突然怀念了起来：“昨日皇上偶然说起年幼时祖父和父亲带我们去西郊打猎的事情。我昨夜还做了个梦，梦到当年众多皇子都在狩猎，唯有长姐带着年幼的我，在一旁偷吃着莲子，长姐当时，就和公主现在年纪相仿。”

三公主脸色微怔了下：“皇叔不常回京，可能不知……总之在父皇面前，切莫提起当年的长公主。”

西南王了然一笑，眼神露出了几分沧桑：“多谢公主提醒了。我这也不过是触景思人，公主长得有几分像长姐，不过性格还是别像的好。当年长姐，因为心上人远在天边，还假借在佛寺为国祈福的名义，偷偷女扮男装去了草原，当真是胆大包天，后来诸多苦楚也是……罢了罢了，不多提了，三公主，臣告退了。”

三公主也行了个礼：“皇叔慢走。”

等到西南王走后，三公主又回头看了看那个温和的背景。

宫里人人都对长公主闭口不提，生怕惹了父皇恼怒。但是只有她知道，父皇是因为太过思念长姐才会如此这般忌讳，没想到连十五叔也是如此，十五叔甚至都不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

若长公主真的不好，这几人怎么会如此记挂她？

不过皇叔这话当真点醒了她，玉成迟迟不归，大不了她去寻他好了。

长公主做得，为何我做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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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知府别居，一间久未居住的屋子里，烛火通明。

玉成一边听着藏锋汇报，一边径直推开了门。

那屋子正中，赫然摆着一具阴森森的白骨，他的小叔——玉扬，如丧家犬般跌坐在一旁，脸色惨白，手中紧紧捏着一块玉。

“去寻一些长布来盖上。”玉成吩咐道。

“是。”

藏锋走后，屋子里便只剩下这两人。

那白骨并未找全，空了一截大腿股、另一只脚骨也未见踪迹，头颅也残缺了一大块。

玉成平静扫视着，复又看向小叔，出言安慰道：“长公主早已登上极乐，尸身残骸亦是外物，小叔还是切莫多伤心。”

“若有一天，你那位景姑娘，上一刻还在跟你嬉笑，下一次见面便成了一具白骨，看你是否还能如此淡然。”玉扬干着唇、无神地回道。

玉成动了动嘴，却还是什么都没有多说。

玉扬却突然留下了两行清泪，他扭头看着那个痕迹斑斑的头骨：“她那么漂亮，那么爱干净，死后却在黄泥中埋了这么多年，连具棺材都没有。如今我终于寻到了她，却连一具全尸都找不到！”

玉成心中，也多了份叹息。

长公主当年天真烂漫、名满京城，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哪里想到最终结局会是如此？

玉扬忽地伏在了那具尸骨上，悸动大哭道：“晴晴，你傻呀！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女子啊。草原动乱了又如何，你那两个蠢货弟弟自相残杀又如何？！你满心满眼都是他们，他们又何曾念过你的好？你以身殉道，结果什么都没有得到，这世道该乱还是得乱，唯有你一人，平白丢了性命啊！”

哭嚎声字字泣血、声声含泪，这无边夜间都回荡着玉扬一人的血泪。

玉成也蹲了下来，扶住了自家小叔肩膀，眼角亦有一滴泪缓缓落下。

“那边，就是阿库尔部落所在。”

“阿库尔……当真如传闻中那样勇猛凶残吗？”景荣看着远方，不禁问道。

玉成点了点。

他俩正并排走着，漫步在荒外的那一片草原上。

前些日子掘墓的一个个大坑，也在不远处。

“当年玉家军，训练有素、军备齐全，但是谁也不会料到那么短的时间内损失过半。阿库尔现在的首领，拿尔齐，听闻个子奇高、精壮魁梧，当年还是一个毛头小子，就已经收服了一群部落的猛汉，骑着马、拿着砍刀，凭着一身狠劲冲到了战场上。更重要的是，他们不再像以往一样只知道用野蛮暴力，拿尔齐非常懂得排兵布阵、攻击防御，即使人数远逊于我们，也几乎一边倒的胜利了。”

玉成踩了踩脚下的土地，“这里，曾经就是几万人的炼狱。”

此刻天高云淡、微风和煦，草虽还枯着，却隐隐冒出了绿芽，大地都焕发了生机。

如果不是大坑里掘出的一具具尸体，谁会相信这里曾经真的是地狱呢？

景荣拢了拢碎发，想着多探听点，又问道：“那拿尔齐又是如何上位的，毛头小子也能当首领吗？”

玉成复看了一眼那白皙生动的人，慢慢说出了自己所知晓的全部过往。

太启朝八十年。

皇帝于上元节中，宴请四方宾客，庆祝太启朝与当时草原最大的部落——拖善，正式休兵。

双方立下誓言，太启助拖善部落统一偌大的草原，拖善承诺永不来犯，并且俯首为臣，向太启年年朝贡。

解决了如此心腹大患，让皇帝、在座的每一位亲王重臣，都异常兴奋，双方言笑不断，把酒同乐。

皇帝的大女儿，因为才气美貌闻名的长公主高晴之，也在宴席之上，她深受皇帝宠爱，生性活泼大方，和豪迈的草原人十分投缘，甚至直接在这场宴席上和拖善首领的次子看对了眼。

一朝定情、便终生不悔。

长公主向皇帝吐露了她的情意，皇帝勃然大怒，他的长公主，若真要嫁入草原，也只能嫁给拖善的下一任首领，而次子性格柔和，绝非能够统治草原的能人。

长公主当时天真浪漫，偷偷找机会出了宫，竟千里迢迢直接去寻了次子，等私定终身后才回了太启，求皇帝赐婚。

因为长公主失踪，皇帝当时心力交瘁，一朝见女儿平安归来，激动之下也不再考虑那些势力勾结盘绕，了结了女儿的一桩心愿。

长公主那场声势浩大、万般隆重的婚礼过后，为了迎合太启，拖善部落改变了继承人人选，直接将驸马推选上了首领。

原本的继承人，能力卓越，为拖善部落付出了半辈子的心血，陡然听到了这个消息，一时气急攻心直接吐血而亡。

他唯一的儿子，便是如今赫赫有名的拿尔齐。

那时候在太启的帮助下，草原联盟已经逐渐建立起来。

驸马生性温和，是个好丈夫，但绝非一个好首领。

驸马压不住那些个豪迈粗暴的猛汉，也应付不了每个部落间的利益冲突。长公主不愿见丈夫为难、也期待真正能看到草原和平的那一天，于是全力协助丈夫，天资聪颖的她，做的也远比丈夫出色。

草原联盟在她的手里也正式一步步强大，到太启九十年，已经成功统治了草原绝大部分领土。

长公主褪去了原来的天真后，开始插手太启朝的政治。

当时皇帝有十五个子女，太子之位却一直悬而未决。

皇帝最喜欢的便是这位样样拔尖的长公主，加上长公主治理草原有功，连带着这长公主不受宠的两个弟弟，也就是如今的旧皇和新皇，都长了不少脸。

因为自幼失母，在复杂的后宫，长公主几乎是亲自将两位弟弟抚养长大，对这两位弟弟来说，虽为姐，但更似亲母。

当时，长公主在两位弟弟中，凭性格资质选中了小弟，也就是旧皇，在皇帝面前力推高严之做太子。

那时候高严之英气蓬勃、亦无任何外戚势力，皇帝当真就选了他。

皇帝去世那年，长公主从草原奔赴水洲服丧，忽视了草原上的一些异动。拿尔齐那时候骑着一匹烈马，联络着每一个草原部队，分化着草原联盟的势力。

由于草原联盟实际上是长公主所代表的太启统治，即使长公主所施的各项策略有利于草原，他们也视这样的统治为屈辱。拿尔齐很快就聚集了一大批势力，形成了如今的阿库尔部落。

皇帝去世后几个月，趁太启朝新旧交换之际，他们就发起了第一次进攻，战火直接打至了联盟所在地，长公主一度面临着急迫的生命威胁。

收到线报时，当时刚刚上任的旧皇又气又恼，在寒冬中召集了玉家军，执意要亲征，为了确保长姐的安全，也为自己的皇位拿下第一个铁马荣誉。

后来的事情，几乎所有人都知道。

太启战败，旧皇做了俘虏，太启选择了另立了新主，也便是当时监国的今上。

驸马死在了战场上，草原联盟也同样岌岌可危。拿尔齐不仅拿旧皇威胁太启、也拿旧皇威胁长公主。

太启放弃了旧皇，但是长公主没有。

为了保下弟弟一条命，她忍痛疏散了建立多年的军队，交出了自己的亲卫，从此如普通人一般，在草原中颠沛流离、逃避着拿尔齐的全力搜捕。

新皇即位后，天气转好，玉家军重新开始了反攻，拿尔齐为了扰乱太启，在战败的时候将旧皇扔在了北固。

长公主当时听说了消息，骑着一匹野马，从北而南，跑遍大半个草原，想见小弟一面。

可是还未等到出草原，她便听说了今上即将处死旧皇的消息。

她勒停了马，转头向着阿库尔部落的方向而去。

在营地的熊熊烈火前，她拿出一把刀，抵住了自己脖子。以长生天的名义起誓，要求拿尔齐将自己的一番话带给太启的新皇，否则她将到死也缠着这片草原的每一个人、每一匹马。

“书之，若你还心里还有我这个姐姐，就留下小弟一命；若你杀了小弟，死后也别来找我！”

在自尽之前，她还壮烈地说了一番话：“我高晴之，虽是太启皇族，但是从进入草原的那一刻起，便再无任何愧对草原一事，这些长生天都知道。总有一天你们会清醒过来，阿库尔便是草原的魔鬼，总有一天，你们会为你们的背叛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