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一封调任诏书送到了翰林院，直接将裴如昭从翰林院调入东宫。
除裴如昭外，一起到东宫的还有同期六位新科进士，以及十位各部侍郎、主事。
即将加冠的太子齐恪明，如今也要开始有自己的班底了。
同期新科进士如榜眼、探花都给到了正六品，如今在翰林院做编修，负责参与六部文书起草以及诏令颁布。
其他进士也多给了七品上下的官阶，有的在京畿附近锻炼，有些即将到地方赴任。
在这一群人中，只有裴如昭是状元出身，也只有她毫无官阶。
成为状元只代表了一个人有潜力成为举朝上下读书人里最优秀的那一个，但官途能走到哪一步，全看能力。
做官看得不仅仅只是读过多少书，还要看你有多大能力，你的能力能办多大的事。
裴如昭只能等。
由十七人组成的东宫小内阁因此备受瞩目，有人觉得是从龙之功，挤破头颅也想位在其列，有人觉得此生无望，心灰意冷甚至萌生另择其主的念头。
入东宫詹事府第一日，十七人垂袖站在太子面前听诏。
齐恪明今年还不到十九岁，正是意气风发少年时，自小集万千宠爱与一身，可称光芒万丈。
“今日召集诸位，除詹事府事务外，还需各位群策群力，圣上欲重开国子监，欲纳天下有才学者为国效力。如今各地私学横行，束脩高昂，品质良莠不齐。故重开国子监，广纳天下寒士。”
“圣上与我皆知此非一日之功，仍需各位促成此事。寒门才子之路能否通行，皆在此举！”
裴如昭静静立着，静静听着，看前头齐恪明慷慨激昂，冷静地思考国子监重开后对科举的影响。
有句古话说的好“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大荣疆土浩瀚，山高皇帝远，就算皇权再如何强硬也没办法将各地道州的士族势力连根拔除，借由科举这一渠道，以师生之名义，姻亲之形式，地方官员形成广大而稳固的关系网。
正所谓母弱出商贾，父强做侍郎，族旺留原籍，家贫走四方。
强硬如乾宁皇帝也无法一下插手各地都护府治理下的百姓民生，便只好自己专开一渠道，让所有有志报国者叩开天子门。
阳光下，年轻的太子神采飞扬，裴如昭静静看着，忽然觉得眼眶有些酸胀。
她仰头望天，晴空万里。
若这世间的公平能再多些就好了……
*
因裴如昭始终未定官职，所有无论是在翰林院还是詹事府，她的境况都有些特殊。
一面是能跟皇上、太子都说得上话的红人，一面又是无官无职的空头状元。
裴如昭倒是坦然，让做什么便做什么，做什么就尽全力做到最好。
她在乾宁皇与太子之间两头跑，忙得不可开交。
夜里被陆璟之敲门，才想起来纪见载明日便要离京赴任了。
纪见载给了七品官，要到地方上去做知县。
这也是纪见载自己选的，他说，他也想亲眼看看《乘风起》里所写的壮丽山河究竟是何等模样，他是个说书人，总要见过这世间，才能更好地将故事讲给更多的人。
才能将每个地方并不美好的故事改写成美好的结局。
送别纪见载那日是一个细雨朦胧的清晨。
裴如昭起了个大早，特意带上竹叶忙活一宿的点心，让纪见载带在路上。
“此去郁州城有千里之遥，路途险峻，万加小心。”
纪见载就像是一个慈爱的兄长，看向裴如昭时眼里都是柔和的笑意：“从洛州到尚京的两千里我都走过来了，去郁州的一千多里有何困难？”
裴如昭笑笑，将糕点干粮一并放进纪见载马匹侧身的行囊里：“希望你可以带着自己的故事从千里之外重新走回来。这是我让竹叶特意做的，路上风餐露宿，也不知什么才对你有用。”
纪见载下意识想抬手，像陆璟之常做的那样去摸摸裴如昭的发顶，半路又转了方向，摸向自己脑后：“给我写信吧。”
姗姗来迟的陆璟之风尘仆仆，活像是刚过了万里奔袭。
他翻身下马，急匆匆从身上背着行囊里扯了几本书出来。
陆璟之眼底还泛着青黑，一看便知又是一夜未睡。
陆璟之从行囊中掏出两摞书来，一摞递给纪见载，一摞放入裴如昭手中。
这书，赫然就是六六居士的《乘风起》。
但这书在京城的书斋里都没货，甚至都没几个人听过，陆璟之又是从何处找来了最新的书？
裴如昭匆匆数过，发现是三本，按照时间来算，竟然还有两卷内容提前问世了。
她看向陆璟之的眼神带上疑惑。
陆璟之不动声色地转移视线，拍着纪见载的肩头大笑：“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搞到这几本书，你好好收着，别的不说，以后六六居士的书能不能传遍大江南北，全看你纪大人了！”
出发的时间到了，裴如昭举杯为纪见载饯行：“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山水迢迢再会有期。大哥，此杯敬你。”
裴如昭除了此前在邺城查探时叫纪见载一声大哥外，平日里无论何时都称他为纪先生。
如今这一句“大哥”，叫得纪见载热泪盈眶。
心中既有感动也有释然。
最后一次看向裴如昭冷艳美丽的面庞，纪见载心中一声微叹。
罢了……
他举杯：“再会有期。”
……
送别纪见载之后，裴如昭跟陆璟之牵着马往回走。
今日正值休沐，是以难得清闲。
二人俱是沉默，并肩走在回城的路上。
陆璟之挣扎许久，主动开口问道：“小昭，如今你快乐吗？”
裴如昭一怔，眨眨眼，觉得有些好笑：“你为何会觉得我不快乐？”
陆璟之小声说道：“詹事府事务繁忙，而你又备受打压，旁人多有冷眼，明明有满腔热情才华却只能在背后做个默默无闻之人。”
裴如昭轻轻一笑：“陆璟之，你觉得做一个好官应该有什么样的才华能力？”
常人总说此人有能力，有才学，是个做好官的料子，可做一个好官究竟需要什么？
“政治手段？眼界？学识？”陆璟之试探问道，“若是一方父母官应当有统筹综合的能力，若是各司任职的官员，要有过硬的知识储备。”
裴如昭缓缓道：“这也是我一直在求索的，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我曾以为自己读过足够多的书便能做一个好官，后来发现书读得多背得好，最多只能是明经科的进士，半点用处也无。”
“后来我想，我能将书里读到的东西化为己用，写成自己的文章便能做一个好官。可洛州的一切都在告诉我，一篇文章改变不了任何事。想法永远只能是想法。”
裴如昭垂头轻笑，又抬头直视前方：“我也在找答案。我希望自己能找到这个答案。”
话音落，二人已经从城郊走到城门，刚到城门就有宫里的太监来传令。
“裴士子，皇帝传令即刻进宫，请裴士子移步。”
裴如昭同陆璟之告别，策马同太监进宫。
入宫城后便要步行，裴如昭抄袖跟在公公身后在宫道里穿梭。
“裴士子。”
裴如昭行礼：“见过大皇子。”
齐恪清直言：“皇上一同召见，我与裴士子同往。”
走在去乾心殿的路上，齐恪清主动提及太子准备重开国子监一事。
“前几日太子带着奏折闯乾心殿，差点被皇上打出去。”
裴如昭唇角微提，似乎能想象到齐恪明在乾心殿被追得鸡飞狗跳的场面。
乾宁皇帝虽脾气时有阴晴不定，但对皇后所生的几个儿子皆是实打实的好，哪怕身在皇家，也能窥见几分儿女亲情。
“你可知是为何事？”
裴如昭静静道：“国子监一事。”
大皇子颔首：“今日皇上叫你我二人也是为了此事。太子天性纯良，一心为民，皇上恐暗中有人动手脚利用此事，便寻你我二人为太子的谋划保驾护航。”
裴如昭道：“保驾护航愧不敢当，裴某不过一介书生，只能尽心协助。”
大皇子浅笑不语，二人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乾心殿，但出人意料地是，这样的沉默并不使人厌烦。
大皇子齐恪清的身形要比齐恪明更高大一些，但更为削瘦，若说太子齐恪明是一轮能照耀天空的太阳，齐恪清就像是月夜下的徐徐清风。
进乾心殿后，乾宁皇正在批奏折。
太极殿是皇帝面见群臣开朝会的地方，乾心殿便是皇帝批奏章的地方，除了有乾宁皇外，宰相、六部尚书以及内阁首辅要臣皆在这里处理公务。
在乾宁皇的眼皮子底下。
乾宁皇见他们二人来了，随手将奏折放在案上，起身让他们虽他去偏殿。
等周围清静些，夏临安公公退出去关上殿门。
乾宁皇转身道：“两件事，其一，朕决意在秋收前出征浑罗十八部，需要钱。其二，太子重开国子监，需要人。”
按寻常道理而言，浑罗十八部就应当是大皇子的活计，国子监的事就归裴如昭。
偏乾宁皇帝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他随性道：“裴如昭先前觉得要与民休息，想来能有更好的筹钱措施，这事就交给你来想办法，给你七天时间，朕要看到折子。”
“国子监不急于一时，要找靠谱的人进去任职。既然要重开，就要杜绝前朝历代的问题，朕的国子监——”
“不是给蠹虫门搞祖辈蒙阴的地方！”
……
走出乾心殿，裴如昭与齐恪清对视一眼。
不同的脸上是相似的无奈，二人竟同时抬手做出个有请的姿势。
裴如昭问：“自求多福？”
齐恪清答：“听天由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