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青楼里听了半小时的曲。

“奶奶。”悠扬的歌声中，茜雪看着一旁阖眸欣赏的可卿，倏然开口，轻声问，“这些烟花之地的女子，在您眼里是什么样的呢？”

“不好说呢。”可卿睁开了眼，思索了一阵，“各人有各人的命罢了。不知晓她们的过去，我并无权评判她们的人生。”

“怕是世上事无法皆尽如人意的。”顿了顿，她又说，“各行各业虽是有各自的规矩，然总逃不出这些好赖话：除了爬至一定高度的，剩下的人哪个不是看着别人的眼色过活。很多人心里头是一套准则，被外头的糊涂账一压，又不得不违抗心意，若不然再活不下去的。”

“都有难言之隐呢。旁人再体会不透的。”

“奶奶，那您觉得，那些被迫委身于他人，仰仗别人鼻息过日子的人可怜么？”

“可怜。”可卿叹了声，“但旁人的可怜并无用处，需得她自己看开了。”

“奶奶。”茜雪闻言笑道，“都说当局者迷，果然不错。说句冒犯的话，我一直在可怜奶奶呢，然奶奶却看不开，故我的可怜无甚用处。”

“我有什么好可怜的？”可卿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我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难道一开始不是珍大爷强迫你的？”茜雪温声道，“你也想逃却逃不了。对公公生出了感情也并不是你的本意，你在察觉到自己的感情后便愧疚难当，说明你的内心在沉迷于本能的快感与遵守伦理道德之间选择了后者，只是身不由己罢了。”

“你也说了，被外界一压，不得不违抗内心，不然活不下去。”

“有仙君的帮助，定能脱离苦海。你却用别人的错来惩罚自己，岂不可笑？”

“难道那些被强迫而犯错的人就一定得死么？为什么放在别人身上就很明白的道理，放到自己头上反而糊涂了起来？”

可卿不言语。半晌，她偏了偏头，掏出帕子擦了擦茜雪头上的汗，笑道：

“姐姐是急了，一时连敬语也顾不上用了，就‘你’呀‘我’呀地起来。”

“可不急么？”茜雪握住额头上那只手，将它拿下来，攥在怀里，笑道，“我是真心喜欢奶奶敬重奶奶，奶奶却因为一畜生——论理我不该这么说的——去死。您这不仅是辜负了那些爱您疼您的人，更是辜负了自己。奶奶多好一人呀，家下人没有不喜欢您的。我为奶奶不值。”

“奶奶，您再好好想想。仙姑为何不立即接您，而是留给您这么久的转圜时间呢？如若看到奶奶能在人间过得好，仙姑定能放心，不会再生出接奶奶回去的念头了。”

“奶奶，时候不早了，您看，天将亮了。过段时间我再来看奶奶，奶奶保重。”

话音落，眼前的景色倏然如浓雾般散入空中了。她们又回到了可卿的房内，听着一旁床上的丫鬟哼唧了几声，是堪堪睡醒的样子。

“奶奶。”茜雪看着可卿通红的眼，握着那双手缓缓道，“奶奶值得一切的关心与助佑。待我下回来，还带奶奶听曲去。今夜贸然入梦扰奶奶清净是我的不是，现下我来服侍奶奶睡下，奶奶快歇息罢。”

可卿沉默了半晌，嗯了声，勾着唇角道了声谢，躺回榻上陷入了酣眠。

冬日的黑夜很长，鸡叫时外边仍未见光。小丫头眼皮颤了颤，悠悠转醒。

“可卿。”茜雪按开了面板，抑住扑面而来的眩晕，低声道，“再耐烦一阵，等我回来。”

——

回至房中，且喜无人发现。茜雪躺回床上想睡个囫囵觉，然心里想着事，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她干脆爬起来，轻轻换衣服洗漱去了。回来时春纤也恰好睡醒，伸了个懒腰，和她道了声早安：“今儿怎么起这么早。”

“做了个怪诞的梦，睡不去了。”茜雪笑道，“我昨儿出门还想着给林姑娘带本书呢，走到半道却忘了。梦里那本书飞过来追着我问为什么忘了它。看来今儿还是得出门一趟。”

春纤点点头：“你的梦是比旁人的奇些。”

茜雪知会了主子们一声，又跟着负责买办的小厮们出去了。

赚积分是真的，要带书回去也是真的。她又逛到了上回去的那个书店，看见店门仍然闭着，里头却传来了铁器敲敲打打的阵阵声音。

大约是在修墙。

她想了想，绕到了后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过了片刻，门被拉开，槛内现出一个灰头土脸、满头大汗的身影。

“哟，是林公子。”杜掌柜笑道，“怎么了？有何事找我？之前我那朋友和您讲的要回南方，您没回么？”

“回了。”茜雪眨了眨眼，抬脚走进店内。

“一夜之间千里之外跑一个来回？您可别说是梦里回的。”杜掌柜也跟了进来，关了门，笑道。

“不愧是杜兄。”茜雪回头，抚掌一笑，“你猜准了。我来是想找本诗集，杜兄为我推荐下？”

话音刚落，她忽地瞥见墙角站着的一人，笑容登时刹车似的凝了在脸上。

“他怎么也在这。”茜雪压低声音，往杜掌柜身边靠了靠。

“秦公子是想见我那朋友的。我这正忙着，他便说不急，待我忙完再去。”杜掌柜朝墙角打了个招呼，那人也遥遥抬了抬手。

“你是真不怕你这房子再被拆了。”茜雪哼笑了声，“倒是心大。”

“拆房子事小，秦公子最是个客气的。”杜掌柜眼角弯弯，“我的房子不会白拆的。”

懂了，被拆房子有钱拿。

茜雪今儿出门也带上了那个银锭，本是准备去客栈找那人还上的。既然人在这，倒省去了许多麻烦。

茜雪走到墙角，掏出银锭，颠了颠递与秦山：“我昨儿去占卜了，可惜这银锭用不上。倒是多谢秦兄的好意，现下将其奉还，望秦兄笑纳。”

秦山伸手就要接，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茜雪看得心焦，直接把银锭往他怀里一塞：“秦兄千万别客气，本就是你的，现如今物归原主罢了。”

她的速度太快，秦山眼见得想躲，却没来得及。

茜雪还了银锭就要走，却见眼前人倏然愣住了。

“灵力外泄却没有反应。”秦山低下头看着银锭，复又抬头，直直朝她的眼逼视了过来。

半晌，他沉沉开口：

“你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