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个晚上,沈曙雀让乌修平去看看平叔。
烫伤。刀伤。鞭打。
断肢。侵犯。溃烂。
全身上下,只有五官是完好的。
留给受害者的只有一具遍布疮痍的躯干。
躯干。
没有四肢,彻彻底底的躯干。
乌修平的手搭在毛毯上,久久没有掀开——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那毯子下是雄壮的男人身体,而不是现在这样干瘪的样子——是了。或许阿雀和穴鼠说的都是对的。以这种状态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可乌修平总忘不掉,自己捧着花跑到平叔面前,欢喜告白的那天。
他清楚那天自己的莽撞,让平叔感觉到不适应。可同样是那天,他察觉到自己撕裂与对方的“养父子”假象,彻底呈现最丑陋的自己。他迫不及待想要对方完全接受自己,理解自己,并最终接受自己满腔爱意。
不论是什么爱。
“平叔。”乌修平扶着摇篮,轻轻呼唤道:“平叔。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摇篮微微左右摇晃,床边褪色的塑料玩具吱呀转动。
那还是平叔很久前买给另外一个可怜心脏病孩子的。那孩子生命最后一程格外喜欢望着床头的玩具,听见响声,下意识咯咯露出乳牙。
乌修平多么希望这一幕在平叔身上重现。
他不死心地再次呼唤,“平叔。”
沈曙雀依在门口,提着一把菜刀。她向前走一步,乌修平赫然抽出伤了雇主的匕首,对准她。
“啊呜。”沈曙雀冷静得可怕,“你也看到了。”
“别过来。”
沈曙雀道:“平叔死了。我们会为平叔报仇。”
“哪还有什么意义?”乌修平道:“你说出这话,事后就不会报仇。”
沈曙雀提起刀,平静道:“难道平叔活着,你就能为他报仇?”
不。不是不想做。而是做不到,很难做到。乌修平很清楚自己15级,沈曙雀10级,加上童姥姥和明修女,再算上仁爱院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都不够富二代那群保镖打。
他的胸口因客观事实抽疼起来,和固有的皮肉疼痛不同,这口气从腹腔一直往上窜,在咽喉里到处乱窜,什么话都挤不出来。
“我。”乌修平道:“那也不能这样。我。平叔。”
“所以我来。”沈曙雀说着,刀尖向前,和今晚的月光融成一条线。除了这把刀,她浑身都浸泡在黑暗中,与乌修平对视的瞬间,两人四目恰似一对烛火,忽得吹灭一盏。
“平叔待你也很好。”乌修平道:“他还在这里。阿雀,你说这种话合适吗?”
沈曙雀无动于衷。她提着刀,快进两步,那条白线忽得闪出一整个面。乌修平冲上前,抱起挚友往地上砸,他们两个迅速扭打在一起,推拉踹咬,拽着对方脑袋大张着口唾骂起来。
“你疯了!”
“你才疯了!”沈曙雀一巴掌扇在乌修平脸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脑子里想什么。你这个家伙。你就是不甘心,不甘心。王八蛋!”
乌修平恼羞成怒,他抓着沈曙雀的手腕。两个人手上都拿着刀,却又死死把刀锋撇在一边,用没有利器的手殴打对方,“我王八蛋?我好好修炼,总有一天能进入高级副本。什么断肢,什么药我找不回来。阿雀。阿——”
沈曙雀狠狠打中乌修平的手腕,手上的刀和匕首在地上飞旋。他们两就像是失去牙齿的狗,不断狂吠着恐吓对方,“三年前你也是这么说的!现在呢?你有提高等级吗?乌修平!认清现实。我们两个根本不可能晋级。你解不开诅咒,我也解不开诅咒,该死的神灵。操。操。狗屁转职,你以为我想这样吗?”
杀了平叔。
然后呢?
他们既没有办法向高位者报仇,也没有办法深入45级副本找出平叔变成“痛苦之匣”的原因。因为他们能力不足,在这个以等级职业论贵贱的时代,他们就是最卑贱的人,他们命中注定被人踩在脚下一辈子。
“杀了能做什么。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吗?”乌修平咆哮道:“这三年,是我在外面奔波,是我一直在找平叔。阿雀,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没有我,你连做手工的工作都找不到。”
沈曙雀甩了乌修平一巴掌。
15级和10级从竖着打,变为横着打。15级的乌修平虽然有职业技能和更高的等级,但沈曙雀身上有“疾病与瘟疫之神”的诅咒,再加上沈曙雀心够狠,两人一时间分不出高低。
“你以为我想要这样吗?平叔活下来又能怎么样。我们养不起,也治不好他。让他和我们一起苟活?”
“我们可以努力。努力。”
“努力个屁。”沈曙雀再次揪住乌修平,给他不切实际的脑瓜子来两下,“你想过雇主找上门来,你会怎么样吗?平叔会怎么样吗?仁爱院的大家会怎么样吗?”
乌修平耳朵嗡嗡响。
“我告诉你。”沈曙雀道:“你会被那些有钱人当场砍死。平叔会被重新带走,仁爱院所有人都会死,或者变成平叔那样的玩物。”
弱者,是不值钱的、没有价值的。
只能成为玩物、消耗品、强者的陪衬,在强者摘取胜利果实时踩着自己的尊严叫好,为他们提供最后一点愉悦的上等人价值。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基本运行逻辑。
“那我能怎么办?”乌修平质问道:“你要我什么都不做吗?”
沈曙雀不再说话。显然,她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答案,但是她没有办法告诉乌修平,也不必要告诉乌修平,“说这些没有意义的东西,我真想扇死你。”
门框忽然响了两下。
一根直棍探进来,穿着旧短袖的女孩走进来,怀抱着一个哭泣的孩子。她的棍棒上下左右触碰周围,敲打着走着,“怎么了?”
她双眼无光,凭借直棍找到地上打滚的二人组,用棍尖碰碰他们的腿,“发生什么事?我在三楼听到你们打架。”
乌修平不说话。
沈曙雀也不说话。
两个人面对比自己年龄还小的盲女,站在统一战线,手别开对方,往边上挤挤又因狭窄空间碰在一起。
“摇篮床上有人,对吗?我听到呼吸声了,是个成年男人。”她侧耳片刻,继续低声道:“可怜的人。他一定伤得很重。你们打得这么厉害都没有吵醒他。”
乌修平心虚得要哭。从地上起来后,他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说不清是被最好的朋友暴揍,还是因委屈产生。但在盲女面前,他咬住下唇,胡乱嗯嗯两句。
沈曙雀擦去嘴角的血,捡起地上的刀具,“我们马上出去。”
盲女的直棍精准点住她的手,轻微下移后钉住了两把刀具。她道,“你们吵架了?曙雀姐?修平哥?”
“没有的事情。”沈曙雀道:“我和他讨论平安生叔叔的去向。”
“原来如此。”盲女轻巧地歪了歪脑袋,“看来床上的男人就是叔叔。你们吵得真厉害,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乌修平终于找到说话的缝隙,将事情的始末说了出来,努力寻找到一个站在他这边的人,“平叔照顾我们这么多。我会努力……大不了复仇的事情我自己来解决。我绝不会连累大家。”
沈曙雀悄悄瘪了瘪嘴。她双手环抱,目光往摇篮扫过,极快地收回。
乌修平举起手,对前方画了一个圆圈,“我愿意对神灵发誓。我不会让其他人为我的选择承担责任,如有违背愿让。”
沈曙雀一脚踹在乌修平膝盖后,直接打了休止符。
“说说谁不会说。”沈曙雀痛斥道:“你告诉叶生光,我们要和什么人作对。”
“修平哥。”盲女叶生光伸出手扶住踉跄的乌修平,“我还有一些技能,或许能帮上忙。”
*
舞厅。
灯光昏暗。
七点钟的夜场本该陆陆续续热闹起来,此刻却只有几束月光透过玻璃顶照进来。二楼的专座漆黑一片,少数应急灯散发出幽幽的绿色。数个保镖跪在地上,像再进行什么古老的臣服仪式。
“表少爷受伤了。”为首的保镖首领不在这里,另外一道声音低声叱责道:“一个十五级,就把你们糊住了?给你们发工资还不如拿去喂野怪。”
“对不起!”保镖们声音绷紧,忽得大声地整齐地念诵道:“对不起。我们是废物。”他们屁股抬得高高的,脑袋压在地上,每说一句话都用力磕下去,咚咚的声音鼓点一般敲着,带这种诡异的节奏感。
各种忏悔声在鼓点中起此彼伏,恰如旧时代的传销。
“对不起。我们没有保护好少爷。我们是废物。”
“我们该死让少爷受伤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该死。”
“我。我自己打自己。我打——我打——我对不起经理的信赖,对不起老板。我对不起老板给的工资我是废物,废物。”
他们的前方漆黑一片。舞厅各处磨砂玻璃透露出微弱的光芒,地面可见数道斑点似的阴影。
“够了。”声音继续教训道:“说说那人的资料。”
“他,他是黑市推荐过来的。”其中一位保镖将资料背诵说出来,“那边的推荐人是只老鼠……”
黑暗中的声音停顿下来,带着点困惑,重复遍,“老鼠?”随后,他想起某个黑市上的人物,极为不理解地喃喃道:“他给15级刺客推荐工作?”
不不不。不一定是那位。这两者实在是太悬殊了,组合在一起简直有种匪夷所思的感觉,红遍全球的超级巨星给街边自动售货机当推销员都比这靠谱。
“‘痛苦之匣’最后的去向……”声音追问道:“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他伸出手。地面无数斑点汇聚成一条长蛇,急速穿行在地板和沙发之中,富家少爷残留下的血迹极快被抹去,随之化为一道道折叠蜿蜒的光屏,立于面前。
乌修平的脸霎时间充斥整个屏幕,他抄起匕首,握紧,割断富二代咽喉的动作被一次一次放慢,最终停留在抱起箱子的那一刻。
“【追踪】。”声音命令道:“现在,先补充能量。”
痛苦之匣必须要找回来。
那东西牵扯到太多利害关系了,上面还有很多人在晋级关键……
漆黑长蛇得到命令,“咻”得直立起来。前排数个保镖微微抬头。长蛇头部裂成数瓣不同的黑线,极快扎入他们的眼鼻口耳。脑浆血浆汩汩顺着黑线汇聚到长蛇腹中,最后脱胎为一个具象的人形。
少部分尚存理智的保镖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朝着舞厅各个角落逃窜。黑暗的各个角落抽出长须,拽住他们的脚踝,迅速将他们绊倒。一时间,惨叫声、撕咬声、哭嚎与咒骂环绕在舞厅,蹦迪专用的舞池里铺上凌乱的血迹,而造成这一切的人平静地打开富二代给保镖们准备的啤酒,自顾自喝起来。
“唉。”他感叹道:“以前我明明很喜欢这种廉价啤酒。”
现在,不一样了。
扭曲的人形叼着手臂和大腿爬来爬去,殷切咬着最好的肉蹲在他脚边,伸出舌头舔舔,发出喝喝的叫声。
“没关系。老板已经付了他们工资。”男人道:“我们的任务是找回‘痛苦之匣’……好孩子,吃吧吃吧。吃完还得干活呢。”
得到主人的认可,那扭曲人形终于低下头,大快朵颐。
舞厅灯一盏一盏亮起,照亮一具一具尸体。男人也点着数目,“一、二、三、四……”
除了39级的保镖首领,和乌修平一起工作过的保镖们都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