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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至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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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锦都城。

月光冷幽幽地倾泻而下,一道身影鬼魅般飘飞在暗林密枝之间。风月只歇息半个时辰,便偷偷暗自溜入锦都城,她行进得极缓慢小心,落脚之地皆有细察,若非像不久前步入精心设计的圈套,她皆可脱走无恙。

她掠过十里河廊,繁华不似往常,第一次踏上此地时曾赞叹它的热闹,今夜的锦都城一片肃杀,风声鹤唳,枯草摇曳,山崖边除了有几只夜鸟掠过,就只余风擦过山石的呜咽。

一片荻花从眼前飞过,几盏零星河灯顺水流转,应当是哪家贪玩的孩子放下的。风月忽地忆起,某一晚,在河岸上,有人抱她走过十里河廊,酣睡中有舒适的淡香。

莫名而起的回忆稍纵即逝,她站在暗处,看向中心灯火璀璨的天外飞仙。

清轩应当摸清了她与落嫣的关系,否则不会费心选址埋伏在落枫坡至天外飞仙的必经之地,这事做得极为隐秘,就算那日她不去,也会用别的方式引诱她去。

她在外围徘徊了一圈,终于还是落入了开着的窗内。

十二楼的闺阁内,明艳冠天下的落嫣着一身以嫩粉为主的七彩曳地锦裙,挽着柳翠、湖绿的轻纱,正坐在菱花镜前理着发髻。

铜镜里,在她身后,一袭红衣映入镜里,她一惊,“你属鬼啊,学着乌霜从窗子进也就算了,走路还不出声。”面上却满是欣喜之意。

风月走过去,被她抓住肩膀来回看,“你没有事吧,没有遭逢刺杀?今日出事了对吗?乌霜被父亲叫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落嫣不知江湖之事,不必将烦忧带来此处,她此来本就是欲探乌霜,听了她的话,顿住脚步,“落嫣,你怎会知道刺杀?”

“还有不知道的吗?果然出事了。”落嫣见她的神色,就知有异变,转身从桌上拿过一方黄色绢布递给她。

风月接过一看,面上结了一层寒霜,“这是哪里来的?”

落嫣:“你还不知道吗?这是一个时辰前在城池上各处张榜告示的,现在到处都在传呢。不知道皇朝是什么意思。”

风月向窗子走去,头也不回道:“等乌霜回来,帮我转告他,我要再见一次乌苏。”

落嫣不关心江湖之事,但也隐约知道恐怕是出事了。

细腻的绢布,赭黄的颜色,上面以墨笔写就几行简短清晰的字样,右下角是一方红印。这是一张皇榜,数十年不曾见过的皇榜,此时拿在一只瓷白修长的手中。

风月隐于暗处,借着艰难透入的月光,仔细地一遍遍看清上面的字。

皇朝臣子沐清毓进献密策,诛杀荒域叛匪之首,妖女风月。

是他嘛……

皇榜扬在夜风里,她垂下眼帘,阴沉的目光里杀意渐起,他和沐桑皇朝一直走得很近。

风月站在对面的铺子上,云来客栈人来人往,街道平整。她冷眼旁观了一会儿,从后院进入清风的房间,里面空空如也,他果然不在。

远远绕城主府一周,护卫重重。随后想到,不,他不会回清轩的府邸。

终于去往最后一个目的地。沐韶凌临时的皇朝行宫外,她轻如一个魂魄,飘飞在夜空,找一个身影,是敌是友尚且不知。

清轩会杀他吗?沐清毓是他吧?他会杀自己吗?这一切他是否早已知晓?或者说,是否是他的谋划?一场,从头到尾的阴谋。她自以为看透棋局,却还是误入局里?

风月隐入一颗高树的密叶里,靠坐在枝丫上,伸手一片绿叶脱离末梢飘入她的指间。想起落枫坡在他怀中沉眠的那晚,风月吹起一支曲子,曲音不急不缓,被夜风送走,看似声音不大,一里开外却也能清晰入耳,不曾被夜风削弱半分。

不多时,一道白色身影从侧边门口出现,他似乎出来的很慌张,跑出宫门一路疾行,向笛音的方向奔去,外层内层的白衣荡起在夜风里,如一朵飘忽的白色玉兰花。

他最终停在了树下,仰头看着树上一道身影,树影与月影斑驳,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两人沉默着,银色的月辉在枝叶间流转不定,如同翻涌的心绪,良久清风才开口:“染儿。”

他轻唤了一声,戛然而止。

“……你想说什么?我活着你很意外?”风月垂眸,长睫投下一片阴影,像是想看清这张皮囊下的灵魂。任她冷眼透彻,也丝毫猜不透他的心思。

之后,她什么也没有问。

他也没有问她还要问什么。

云动月移,两人隔着交错变幻的树影相望,一片叶子徐徐落下,清风张开手,正落在他手心。

风月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是在做什么?确定他是否活着?确定皇榜上的内容?确定他是否出现在皇朝中?确定这场局里他的角色?一切问题拆开又重组,一切都没有了询问的必要。

因为,她不信。

先要见见乌苏,无论他是敌是友,他一定知道什么。

若是天外飞仙乌霜还未回来,那么她亲自去退隐之地询问。

就在此时,天空亮起一个白色的讯号,无声,极细小,一连亮了三发,像陨星滑过天际。若不抬头,甚至不会注意。这是联系她用的一种紧急信号,知晓的只有四主和她。

在锦都城突然用这种信号,还是三发,是四主有事急召。想必是发现她不见,催她速回。

风月落到信号发出的地方,暗处山石下鬼魅般闪出清临的心腹,他一身黑衣,躬身道:“庄主……”

风月打断道:“我有紧要的事,办完就回,不必再催。”

她抬脚离开,亲信道:“东主病危,请庄主速归。”

风月脚步一顿,整个人僵直了一瞬,才不可置信地道:“你说什么?!”

她的脑子还没有接受这句话,脸色顷刻惨白,踉跄了一下,丢下亲信飞往华都。

风月以为自己是个不会哭的人,可推开房门的那刻,她忽然泪流满面。

“清和!”

榻上的清和面容苍白,看见她时露出笑意。他的左肩包扎完整,覆在白衣下,看不出血色,俊秀而削瘦的脸上也没有血色。

清临与清洵俯身床边,见她进屋,退后两侧。

风月与伸出的手紧紧相握,眼泪汹涌而出,在脸上汇成两条红流,“清和,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清和缓缓摇头笑道:“我已病重,没有几天了。没有肩上的伤,我的命也就是这两天了,就是来见你最后一面。见了你,又不忍说离别。”

风月哽咽着,红色的水滴打在握紧的手背上、被褥上,将他雪白的袖子晕染出一片水红。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若她能早点独当一面,能励精图治,能功力绝顶,能不让清和多年操劳成疾,不让他在刺杀中受伤……

“我没有保护好你们……”

风月第一次泪如泉涌,无声恸哭,似乎将此生的泪都哭尽了。

她想起走出山庄前,清和对她说,等你回来,可一定要由清仁辅佐治理内政。头脑中闪过,在最早的幼时,他抱自己脱出火海。

从小她在清和的手掌中长大,有清和的地方才是家,她不能想象没有他的日子,他才是,才是她的父亲。

亲情、生离死别,她突然之间,都懂了。

清和宽慰道:“染儿,我原以为要病死在路上,能最后出些力,算是宽慰。若是为此难过,我都要不值当了。还要病床上的我,最后再哄一次吗?”

风月埋首在他怀中,“可是清和,我舍不得你。”

清和轻轻顺了下她乌黑的长发,就像小时候伏在自己膝上听故事。庄主总是爱听师姐的英雄事迹,而不爱听他讲师姐的精神。

听到庄主的不舍,他忽地想起,当年和师兄分别,眼眶有一瞬的湿热。

他温言道:“庄主,人都有一死,我的年岁已经比师姐、师兄都大了,有师弟、清洵在身侧,有时间交代后事,了无遗憾了。”

扶起庄主的肩,憔悴的面色上只有一双眼睛还有光亮,“能好好告别,是很圆满的善终。而且华都,靠近锦都城,闭目此处,也算是落叶归根。”

这只是在安慰她,风月泣不成声。

清和疲惫地闭了下眼,随后勉力将清明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十六岁,看着尚且年幼的庄主,终究有些不忍,不忍这孩子承担下一切。可是庄主有她改担下的责任,如今他没有办法分担了。

他看了片刻,才缓缓道:“山庄……辛苦你了。”

随后移开目光,无声向榻边站立的清临告别。

清临轻轻点头,“好,来世还做兄弟,我会转达师兄和师弟。”

他又看向清洵,简短地道:“好好辅佐庄主。”

尚年少的清洵满面泪水,只是重重点头,努力止住哭泣:“父亲,你交代的我都记住了!”

清和将目光移回庄主身上,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最后看看她,轻轻合上双眼。

一只手轻轻搁在身侧,握在手里的手忽然沉了。风月胸腔骤然一空,心脏被铺天盖地的沉痛揪住。

清洵低头致意,清洵跪倒在地。风月还紧握着那只手,愣怔着,最后一次将脑袋靠在这位至亲之人的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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