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飞仙，阁楼内。

通往内阁的门紧闭，影卫隐在暗处。

阁楼内烛火通明，风月盘坐在矮榻中央，阖着眼睛，周身气劲鼓荡，红衣与墨发翻飞，隐隐有走火入魔之态。

这张榻，他们前些日子还围在一起，聊天说笑。

落嫣喜欢研究毒蛊，但是对武学一窍不通，问乌霜道：“她这是这怎么了？”

又去看清风，清风守在一边，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轻声道：“让她静静。”

乌霜伸手搭上她的肩，险些被霸道的内劲弹回，片刻后收回手对落嫣说：“她没事，没有受伤，只是体内气劲翻涌，只能等她自己慢慢平复了。”

她体内真气极霸道，别人帮不上。

又对清风道：“她去刺杀沐韶凌了？”

清风点点头，却说：“不是，她知道自己杀不了沐韶凌，只是去反抗罢了。”

乌霜看他一幅魂不守舍的样子，目光都在风月身上，心思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乌霜又道：“我猜那场刺杀，风月山庄折了重要的人物对吧？”

清风点点头。东主辞世的消息只有皇朝和风月山庄的人知道。

乌霜叹了口气，“局势已经到这地步了，荒域……风月山庄岌岌可危，我和落嫣马上要回乌华了。”

皇朝已经开始清理锦都城的他方势力，而且跟乌华谈妥，马上乌华将会撤出城内全部势力，双方谈得很客气，但这其实是最后通牒了。

乌霜对清风道：“你到了做决定的时候了。”他叹了口气：“或者说你早已做好了，只是风月突然出现打乱了你的计划。你考虑清楚吧。”

天外飞仙的高层的门窗紧闭，这间推开窗可俯瞰十里河廊繁华的屋子此刻如同一个囚笼，乌霜道：“皇朝正在全城搜捕，他们暂时不会搜查天外飞仙。”

但也不可久留。

清风站在榻边，忽然道：“你杀不了沐韶凌，阻挡不了皇朝，皇朝整兵一百二十万，荒域不可能抵挡。”

风月闭合的双眼颤动了一下，似乎终于有了反应，“闭嘴！”

清风接着道：“皇朝统治有什么不好呢，等到沐韶凌收服复荒域，一统天下，不再有国与国之分，普天之下皆一国之民，人们安居乐业，不再战乱流血，不好吗？”

“闭嘴！”风月周身气劲猛地炸开，翻飞的红绸与长发向四面震开，几片打到清风身上。

连乌霜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疑惑他怎能说出如此冷漠的话。

而清风还在接着说，语气不冷，但是是更令人绝望的漠然，他道：“你知道天下大同意味着什么吗？如果真的能统一天下，就可以统一法令、□□育，不再打战，发展农业，人人安居乐业……”

乌霜和落嫣听得一头雾水，这扯到了什么和什么？还有，他为什么用心如死灰的神态和语气说出这种浅显美好的话？

清风又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们放下仇恨吧，放下一切，远走高飞。”

风月似乎被某一句话刺激，长睫颤动，似乎马上要掀开，厉声道：“为什么要放！为什么要放！我恨不能杀尽他们所有人！”她混乱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一个昏暗的上午，天空上飘着死灰，她安静地将手放在石台上，安静地吃下一截东西，那个身影低着头，连每一分空气都是对她的敌意。周围都是端着盘子的厉鬼，要将她撕碎分食。

房间里的气劲骤然加倍，乌霜护住落嫣，听见一道声音厉喝：“不可能！我不可能放下这一切！我只想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所有人，都该死！”

身边的清风，已泪流满面。

他伸手接住一道打在他身上的红绸，低头捂在胸口，看着周身气劲鼓动，身形瘦弱单薄，长发飞舞的风月，泪水铺满脸颊。他不能安慰，不能帮忙，知道自己与她已成陌路，知道踏上的是两条不同的路，知道她不可能放弃仇恨，放下一切，知道两人再无可能，知道最后的希冀也破灭。

曾寄希望于恢复记忆，曾想拼命抓住最后的稻草，然而现在已经没有差别了。

“好了。”落嫣手中拿着帕子，走过去查看风月情形，对清风道：“你明明知道她现在情绪激动，为什么还要刺激她？”

泪水磅礴的他，已经知道什么都不可以了。

风月逐渐平息，红绸缓缓垂下，清风扶她睡下，墨发铺了一榻。她眼睛轻阖着，清风依旧守在一侧，就像从死城出来那晚，他也是静静地坐在这里。

接连有影卫将乌霜叫去另一个房间，清风像是对身边一切无知无觉，他的眼睛落在风月安静的脸上，神思却不在这儿，落嫣觉得，他好像在做什么决定。

过了一会儿，乌霜进来，对落嫣道：“嫣儿，恐怕只有随我回山庄去了。”

又笑道：“但是我保证……虽然乌华不及十里河廊热闹，但我保证不会受饿挨冻。”

这些早预料到了，落嫣虽爱天外飞仙，可是也知道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了。

乌霜还在寻思，“你若喜欢，可以在乌华修建一座同样高大楼宇，还可以和往常一样住在高处。”

落嫣笑道:“没有十里河廊的夜景，要那么高的楼做什么，吹风吗？”

乌霜：“那不如，再挖条河？”

落嫣忍无可忍地锤他。

而后撩了下长纱，道：“怎样活着不是活着，只要能放下我的毒蛊之物就够了。”

这世上很多人，连活着都要拼尽全力了。

他们两个随口玩笑，打闹了一会儿。乌霜才问清风：“皇朝与荒域一战不可避免，他们已经筹划了十几年，恐怕在侵占内境前就在准备，甚至更早。风月绝不可能放弃荒域，你真的选择了沐韶凌吗？”

清风似乎没有在听他说什么，半晌，忽然道：“谢谢你们。”

这是对他和落嫣说的。

乌霜愣了一下，觉得气氛有些压抑，他摆摆手，笑道：“说这个见外了，我帮不上什么，一切都是举手之劳。”

清风问：“乌华怎么办？”

乌霜没有回答，清风也没有追问。

后半夜风月醒来，她比所有人预料的都冷静，没有了先前如魔似仙的疯狂之态，如一捧泠泠的山月，喝了一杯递来的茶，道：“我要回荒域。”

乌霜点点头，确实，内境她已不能再留，而且荒域正需要她。

“但在回荒域之前，我要先见一个人。”风月侧过脸，墨玉一样的眸子看着清风，“清风，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月似箭，是正面射向沐韶凌，他完全可以避开要害，何况他身旁那么多的护皇卫，风月知道清风那一剑没有意义。清和尚能打偏箭锋，他分明没用大力气，而且掷出的不是霜雪明。

那一箭，他并没有阻拦，反而又救了自己一次。

风月没有说要见的人是谁，转头对乌霜道：“我先前想再见见你父亲，现在已经没必要。我想，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替我谢谢他。”

就在这瞬息万变的一晚，那群少年们也出了问题。

原本几个少年除下风离外，都跟随北主扶东主灵柩回荒域。至于风离，等到截杀清风之后，风月便交代他一路赶上队伍，不可在荒域停留片刻。

而这时，跟随北主的清洵忽然发现风曲不见了！而且没有留下任何讯息。

清洵受庄主之托，知道自己有义务看顾这群少年，又不忍拖累队伍，便跟叔父打声招呼，决定一人去寻风曲。

风曲一向鬼灵精怪，若是以前，他从不会为风曲的失踪担心，但是这时候！风曲自视甚高，依仗自己聪明搞出过不少好坏事，他若是回去找庄主，甚至是有什么针对皇朝的行动……极有可能发生危险！现在的形势已不是以往小打小闹，他可不想看见风曲的尸体！

清洵心中七上八下，只能孤身回返，趁他做傻事前拦回来，若是找不到……怎么跟庄主交代？

他秘密回到落枫坡，极小心地从屋后接近中心的竹屋，见楼下一间房里亮着烛火，清洵心中一松，但还是警惕地无声靠近房间。

这一近，让他看见了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的一幕。

风曲居然在和一名皇朝官员谈话？！

看服饰，那位官员不算低级，却对风曲点头哈腰，毕恭毕敬，而风曲神态相当自然，样貌气质都甩那官员几条街，甚至有一股傲慢的贵气，看起来就是他的上司！

风曲似乎有意无意往这边看了一眼，清洵连忙背过身去，隐入阴影。

屋内的两人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但是清洵知道，这地方他们都熟悉，依风曲的聪敏，他不能保证他是真的没发觉还是故意没发觉。

很快，那位官员出门离开，风离也熄灭了烛火出去。清洵远远跟上，下了落枫坡，路线渐渐明了，他是去锦都城。途径一处满地狼藉，还驻足看了片刻。风曲停下来吹了几声清亮的口哨，如夜莺的鸣叫，那是他们平常互相联络的方式。

不多时，一道影子从远处飞来，落在他身前，是风离。

风曲走近问道：“庄主果然一个人进城去了？”

风离点点头。

风曲又道：“庄主让你回荒域对吗？但她告诉我，如果我碰见了你，就带你一起回去找她。”

风曲拉住他的袖子，走在前方，“走吧，我带你一起去找庄主。”

因为周围是狼藉的房屋，清洵有隐蔽之地，他离得很近，面前是背对他站立的风曲，所以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清洵眉头一皱，还是决定再跟随片刻。到了锦都城偏里，看见城中不知为何又开始戒严，就像风曲拿走灵物那晚。

清洵心道：“难道还是因为风曲？”

只是那晚他们是费心思逃出包围，今晚则是主动走入包围。

当走到一处青石铺成的街巷，清洵知道不出声不行了，再跟随下去，他就要将风离带入皇朝中心了。

他从暗处现身，喊道：“风曲。”

风曲安静地停住脚步，并没有丝毫吃惊，他负手转过身来，月色下，清洵终于看清他的表情，带着笑，狡黠，机敏，目空一切，一张极漂亮的小尖脸笑得很好看，像之前每一次恶作剧得逞。

清洵直截了当地问：“你在做什么？”

风曲脸上笑意不收，有点狐狸的姿态，天真地“啊呀”一声，“被你发现了。”

清洵道：“那晚，你偷盗灵物的那晚发生了什么？”

风曲露出猜错了表情，“我还以为你要问，我是皇朝的卧底？”

清洵知道依风曲的聪明，不会主动坦诚或说漏嘴什么，只能让自己主动去问、去猜。

风曲答道：“没什么，就是发现我是皇朝的皇子而已，我要弃明投暗了，躲躲藏藏我可受不了。”他露出苦恼的神态，“没错，在庄主身边的日子我是很开心，庄主和你们都待我很好，但是我比你们都聪明。我看得出来，你们还没看出来吗？荒域，风月山庄就要完了，不行了，东主的死只是开始，很快，他们都要死了，荒域就快是皇朝的地盘了。”

清洵冷静道：“闭嘴。”

“切。”没看到他发怒，风曲有点遗憾，但也不是很遗憾，”哎呀，清洵你呀，越来越像……”他斟酌了一下，“以前常说你小小年纪整天那么正经，像东主，今天看，你连北主的冷峻都有了。怎么，你要回去继承东主之位了吗？”

风曲恍然大悟道：“也是，你可是要回去继承东主之位的，到皇朝来，只能当贱民了。我不一样，我也要回去继承皇子之位了。”

清洵皱眉。

风曲道：“而且我舍不得你们，我想把风离也带去呢。传说中的冷枫飒雪，可是皇朝一等通缉犯呢。若是皇朝肯留他，就跟往常一样，我们还可以做玩伴，若是皇朝不肯留他，那我也是给皇朝送去见面礼了。当然……”他狭长的美目一弯，“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我还是会给他求情的。我还是很喜欢他的。”

清洵失望道：“我与风离从未防备过你。”

早知风曲聪敏，藏八露二，他只当是个人性情使然。他们自小一个被窝里长大，都是庄主最亲近的同伴，又受四主教诲，待人温和宽仁，虽然风曲偶尔行事离谱，但从未做过过分出格之事。清洵从未想到有一天会与他为敌。

清洵唤道：“风离，过来。”

风离调转方向，站在清洵身边，对着风曲。

青石板像披着一层薄霜，月光在三人之间隔开一道亮飒飒的分界线。

虽然平时风曲带着风离闯祸的时间多，风离总为他收拾尾巴，他平日里也多照看风离，两人更亲近。但此时风曲、清洵有了分歧，风离还是向着清洵。

风曲摇摇头，自嘲地冷笑：“看来庄主还是更信任你。”

谁都知道，风离他，最听庄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