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被积雪覆盖了大半，还能看见浮雪下支撑的大块冰石，撑出一方供一人通行的入口。

当看到这方洞口的时候，风月没有惊喜。她说不上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只是觉得轻易得有些不真实，但她不用掐自己也知道，她很清醒。

她与清风清理开挡路的雪，走进石洞，越往里走，石道越窄，忽然，前方出现亮光，竟隐隐约约有梅花的香气。

清风辨得出，那不是自己身上的。

风月呼吸骤然停滞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她抬起头，望向前面的光。

清风忽地想起，染儿曾经对他说，有人递给她一只梅花。

无数次在梦里、模模糊糊的记忆里、朦胧的意识里出现的场景随着那抹香气飘入她眼前，风月似乎还是不能相信，就这样轻易，找到了它们的源头。

虚幻与现实就在一线间，隔着一段空气的距离。

风月向前，穿过了它。

发出亮光的是一方宽敞的石室，风月与清风没有叩门，闯进了这方世界。

这是雪山上一处天然的发光磷矿，每一块石头都是夜明珠的原材料，将满室笼在明亮的淡蓝冷光里，好像一处神仙的洞府。空间里有浅淡的梅花香，不知何处而来。

清落就站在光里，胜雪的衣裳染成了月白。一双含笑的桃花眼里是潋潋的水波，看一眼便能将人心融作春水。银色长发未束，松松散散地垂落腰下，他整个人俊美得的发光，分明离他那么近，却好似一道清晰的幻象。

风月没有时间惊讶，她好似变回了当年的小女孩，眼睛捕捉到他的那瞬起，便亮晶晶地扑进他的怀里，“清落，我终于找到你了。”

这感觉好像就在昨天，又遥远得好像十几年前。

清落也抱住她，垂下含笑的眼睛，“染儿。”

他看见身后的清风，招手道：“是思沐吗？你长高了。”

清风没有过去，他好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他。十几年了，他姣好的容貌宛如昨日。可是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把他跟幼时记忆里那个最喜欢的清落叔叔联系到一起，因为他们太像了，像得他几乎以为这是一出荒诞的幻剧。哪怕是看见那方人为的石砖时，他也没有指望过，会在里面碰上什么人。

他的银发像落着晶莹的雪花，除此之外，十几年的光阴好似不从他身上经过。

清落似乎微微对他的生疏感到困惑，但随即清醒了片刻，笑道：“太久了，我睡了太久了，记不得时间，以往的事也记不大清。”

清染像个小女孩般嗔怪，“你为什么装作神仙骗我？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来找我？”

她生动得就好像十年前的染儿。

“对不起，染儿。我刚清醒。”清落歉意地微笑，“不久前，我找到你后，就陷入昏睡，在清明河畔沉睡了一些时间，回到这里来见了裳儿一面，便又睡过去，清醒后，我去找过你，可是你已经不在了。”

他所说的沉睡，是化作一株梅花树。

清落中了青帝蛊后马上逼出了体内蛊虫，并没有被完全同化，但是残留体内的毒素让他变成了树人，大部分时间以木的形式生存，偶尔恢复人形意识也不大清醒。

“染儿，距离我上次见你，已经过了很久吗？对我来说，就像一场梦一样短，再回去找你的时候，那地方已经没人了。我只有回来陪着裳儿，我怕再在哪里睡过去，裳儿醒来见不到我。”

他身后有一张冰床，上面有一方冰棺，一个年纪红衣女子平躺在里面，轻轻阖着眼睛。

清染看着她，与清落落了霜般的银发不同，她竟然是一头乌黑的墨发，好像抚平了最后几年的风霜，连眼角都没有一丝皱纹，只像是睡着了一般。

她瓷白的肤色没有生气，可也不像死人的灰白，就像是一座神创下的完美的雕像，静静地陈列在这里。

清风看着风月，她正打量着棺里的人，并没有发觉自己的目光有多冷漠，就像是看一个无关紧要的尸体。

清落将目光落到清裳身上，就像清风看风月一样，轻声说：“我怎么也走不出毒瘴，终于离开死城的那年，听说内境出了变故，我在清明湖畔的石子上遇见了昏迷的裳儿，她湿透了，冷得像一块冰一样，我带着她一路往北走，走上这座雪山，她清醒过，时间很短。我知道她得了病，可是不知是什么病，可能是像我一样的怪病……”清落说着，断断续续，像是艰难调用早已生锈的记忆，“我的记性很差，有些事记不清，裳儿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处雪山，我去找过你，想带你走……”

可是他的清醒并没有维持太久，第二次找她的时候，就到了现在。

她找过来了。

十多年了。

世外的变迁对他们不过是弹指一瞬。

一切像一个残酷又美好的神话。

无论这件事有多么不可思议，它发生得就是这么平淡无奇，猝不及防。

其他的，清落什么也没有问，大约是知道，他之于前尘，已经无关紧要了。

他和清裳，是被冰封的人。

清风说：“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他独自走入黑暗，清落跟随而去。

昏暗冰冷的石道里，清风停下脚步，说：“我不能原谅你。”

清落没有说话，听见他说：“她一直在等你，她一直相信神仙会来接她走。你食言了。”

他多年前的一句话在黑夜里生根发芽，在每一个无望的日子里开出花来，在清染心上留下一个难以磨灭的痕迹。

清风不知道自己不能原谅什么，他什么也不恨，但是他必须说出这句话，解开一个郁积于心十年的疙瘩。他告诉清染没有神仙，染儿一直不信他。

或许这么多年难以释怀的是，他永远比不上一道虚无缥缈的影子，清染不会承认那就是他。

他无法使染儿相信那个陪伴她无数夜晚的人是他，只是他唯一没有递出那支花。

他占据了他的位置，替代他在染儿心里活了十几年。

当思沐说出“我不能原谅你”时，清落不能说什么。他已经不是当年会缠着自己叫清落叔叔，一只手就能抱起的孩子。清落还是含笑说：“祝愿你和染儿。”

他当然看见了，那炽热的、内敛的、无处安放的、矛盾却坚贞的目光，那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热爱，这世间没有什么能阻止他爱她。

祝愿你们一切。

清染垂下眼睛平静地看着她，像审视躺在这里的自己，她感觉到陌生，像是从铜镜里看见自己的陌生。她从来没有爱过或者恨过这个人，她与她，是两个完全的陌生人。

此时，她终于放软目光，矮下身，将一只手臂放在冰床上与她平视，轻声道：“谢谢你。”

六岁失忆后，记忆里只剩下断天涯上，她死前的一幕，火一样绚烂的晚霞与她最后一次烈烈燃烧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让她在很长一段时间以为自己是清裳转世。

所以她才有与生俱来的自信与勇气统领山庄，所以她才会相信自己能轻易练就绝世武功，所以她才无所不能知道自己注定异于常人，所以她一生必定是火一样绚烂而不屈的。因为她前生是内境之主，她生来不平凡。

一切那么顺理成章。

这念想哪怕在她长大，明白自己的身份后仍隐隐影响着她。直到今天才肯相信。

此时，看着她，风月说：“谢谢你，谢谢你这么多年来给我的勇气。”

清风与清落走进来，风月站起身，黑白分明的眼睛重新燃起了光亮，她恳切地说：“清落，你真的不记得曾经抱着我睡觉，教我写字，给我唱歌，还在发烧的时候抚摸过我的额头吗？会不会只是记不清了？”

原来只是……只是我的幻境吗？

清落轻声开口，他的声音很好听，一字一字听在清染耳中，“染儿，我只见过你一次，透过窗子递入一枝梅花。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你，这一点我是确定的。”

那个夜晚，月光如流动的银子，照亮青苔覆盖的房屋角落，一株梅树将枝丫延伸进窄小的窗子，带入稀落的花香与希望。

风月背对着他们，没有再说话，有红色的水珠自下颔滴落。

那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濒死的幻境。

她看向清落的目光，只剩火光燃后的余烬，将一个白瓷瓶放在他的手心，轻声说：“这里面有颗药，对她的病或许有用，或许没用。”

清风道：“染儿。”目光有浅浅的阻止。

风月背过身，说：“给她吧。”

清和辞世前，曾深深地看着她，她知道清和没有说出口的话，是让她原谅师姐。

其实清和一直不知道，她从未怨恨过她，她之前的厌烦与抵触不过是难以理解且讨厌她将山庄相送的愚蠢。

清和若是知道这一切，一定会高兴。

她没有再看冰棺里的清裳，说：“我们回去吧。”山庄还在等着我。

走出石洞，漫天雪片仍在飞舞。

他们回到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