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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清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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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前,清明山庄。

“你病糊涂了,竟然跑到断天崖上。”

清明山庄建在巍巍高山之上,三面临崖,北面的断天涯更是陡峭绝壁,下临深渊,高不见底。

崖前站着一个女子,她五官丽质、堪称绝色,却满是病态,形销骨立,好似一张人形画皮。

这张画皮面容苍白,看似一截摇摇欲坠的风中残烛,但她背临高崖,持剑而立的模样,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威凛之气,直将自己站成刺入天地的剑刃一簇。

时间恰在黄昏,绮丽云霞诡谲多变,她一头与年纪不相仿的雪发,与身上血红长袍纠缠在风里,那凄艳之色,令见者心惊胆寒。

可与她正面相对的男子断不会胆寒,他心里只有快意。那人身材颀长,五官端正清秀,眉目平缓淡静,看上去成熟沉稳,易于亲近,像个仁人君子。

正是她的的丈夫,清轩。

如今他负手而立,志得意满,身旁副手神弓在背,身后弓手箭在弦上,再往后是齐齐整整的精锐子弟。

面对病重的妻子,仁人君子开口,“你病得很重,今天吃药了吗?药,我都下在饭菜里了。”他淡静的眉目间一片冷漠,语气也是毫无感情的平淡,就像在谈论一件极寻常的事,“没事不要随便出来,否则早早为你准备的棺材就要派上用场了。”

他摆摆手,一个小厮端着托盘上前。托盘上,一杯浊酒,一个不必掩饰的用心,一场显而易见的阳谋。

清轩背起手,对他的妻子,淡淡道:“上路吧。”

女子半阖着眼睛,没有看那杯酒,也没有看那个男子,她的目光不落在任何一处,像茫茫天地都与她无关似的,又像在艰难思索,究竟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当年清轩以游侠的身份拜入清明山庄,与清裳成婚,改原姓“决”为“清”,入赘山庄。

岂料他原是沐桑皇朝的奸细,机关算尽只为祝太子沐韶凌一统江山。

成婚四年,他日日给妻子下蛊,摧毁她的身体,控制她的思想,一步步取而代之。得势后,又将清裳的亲信人员调离外地,抽空清明山庄核心势力,将她困成孤岛。

他苦心孤诣多年,终于瞅准时机,与沐桑皇朝里应外合,鸠占鹊巢。

而崖前这女子,她叫清裳,正是不失众望、青出于蓝的武林盟主,也是始料不及、葬送江山的一代罪人。

他看着清裳,她的妻子。

她曾是名副其实的武林第一美人,如今那张只可仰望的脸,被长久病痛摧残得苍白凄然,虽仍难掩倾城,或许可用“病西施”形容,但气质早已天上地下,曾经的她是高不可攀的清冷月神,如今只是满腹仇恨的恶鬼罗刹。

她也曾风华绝代,她也曾亲朋宠爱,她也曾万众崇拜;如今凄凉惨烈,如今孤立无援,如今绝望无依。

见她恨深似海,见她一败涂地,见她痛彻心扉,清轩心里,说不出的快慰。

他在遇见清裳前,原有妻女,却成了他实现抱负的累赘。善解人意的发妻不愿他为难,自缢而死。他忍痛埋葬妻子,送走爱女。

为入赘清明山庄,他不仅妻死女散,更忍辱负重,改“决轩”为“清轩”。

这一切,都是因为清明山庄,都是因为清裳!

如果不是清明山庄调查他的背景,他怎会狠心逼死、逼走自己的妻女;如果不是山庄强势,提出若要成婚除非入赘,他怎会改去父姓抛却尊严。

谁能知道,他牺牲了多少!

甚至于老庄主退位,竟将庄主之位传于清裳而非自己,虽说清裳是他亲生女儿,可一介女流之辈岂能抛头露面担当大任?那时他的希望破灭了一半,对清明山庄上下生恨,只恨他没有下药下狠点,让那老庄主还能看见自己的孙女。

每一笔,她都记在了清裳头上。每一笔,他都要她偿还。

清轩眼中的冷漠逐渐被怨毒替代,他突然,不想她死得痛快了。

“如今不妨告诉你。”清轩眯起眼睛,令小厮退下,“你青梅竹马的师兄清落,是我所杀。是我将他变成了怪物……”他刻意拖长了语调,声音阴冷如毒蛇吐信,等着清裳回想起什么,“记得死在你剑下的那株梅树吗?”而后得意地宣称:“他不死,我怎能将你娶到手呢?”

说罢满意地看着她浑身一震,满目寒冰碎做了残霜,茫然地低声喃喃着,“不可能……不可能,你骗我……”好似脑海闪过了什么,抬眼,赤红的双目,终于淌下血泪来,“你骗我……”

清轩知道,她混沌的大脑早已失去了辨别能力,那不妨让她再多杀一个人。一个,由她下手,绝妙的人。

“你忘了我们的女儿了吗?”清轩挥手,让嬷嬷抱着幼儿上前。

躺在嬷嬷怀中的女孩儿尚且三岁,懵懵懂懂,只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一切。她怎会知道,她的命运,在这一刻,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只要她活着,我就不愁掌控清明山庄,她会像你一样,成为我手中的傀儡。”清轩冷漠地笑着,\"清明山庄百年基业,毁在你手里的感觉如何?”

清裳猛地抬头,满面狰狞血泪,突然抢过嬷嬷怀中的孩子,奋力摔向地面。

一声稚嫩的惨叫,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幼儿艰难地爬起来,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哭声里依稀听见母亲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出奇地凄厉,“我即便杀了她,也不会让她成为你控制清明山庄的傀儡……”

鲜血从她的手上顺着剑身一路流淌,自剑尖滴入土地,汇聚成一滩。她就站在崖边,墨色的眼眸结了化不开的冰,寒冷坚韧得令人不敢直视,血红衣裳被风扯起如帆弧度,宛如万鬼之王,地狱修罗。

他兴致勃勃地观察了一会儿,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她的惨烈。如今他春风得意,高高在上,俯瞰着这位曾站在千万人心尖尖上的人物,落魄、可怜、狼狈不堪,像即将燃尽的枯灯,那奋力闪烁的最后一丁点儿光芒,也即将在他指尖捻为灰烬。

清轩得偿所愿地等着,等她破口大骂,等她愤恨不甘,等她发狂泣血。他等这一天,很久了。

而清裳只是静静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跳梁小丑。那眼中的轻蔑终于让他发狂。

为什么?为什么就算到了此时,她还能用这种眼神看自己,就像看一个卑劣的、失败的、为自己所不齿的人,她在看不起谁?

她站在天地间,连山水都逊色,她清冷貌美,如山间明月,姿态从容,让自己无地自容,她的光风霁月,衬得自己仿若满腹心机的丑恶小鬼。

看着她,他想起清落,那个皎如月、姿如风,同样可恨的男子。

“你难道不想问问我,为何走到这一步吗?”清轩期待着她的发问,却最终在眼前人的漠然里破防,自问出口:“你不恨我吗?”

你不恨吗?

清裳的眼底只有一片血色,听着一道声音问:你不恨吗?

那四个字飘在风里,被冽冽寒风吹断,塑成利刃,一字一刀将她的心凌迟。

她不恨吗?

她是一个被控掌中却头脑清明的傀儡,眼睁睁看着清轩藉她之手,迫害山庄,残害子弟,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更荒唐的事吗?

她有眼只能看,有口不能言,心力交瘁,泪尽泣血,偏偏一身傲骨,仇人不死在眼前,绝不肯就此解脱。那生不如死的煎熬,生生逼疯了她。

问世间,“恨”之一字,有多大分量?直将三千青丝摧成满头雪瀑,将清冷月神熬成恶鬼修罗。

她岂能不恨?她岂能不恨!

三年的折磨将她一身孤傲洗去,如今她只是个被仇恨撑起的空皮囊。除了恨,还剩什么?

清裳强撑内力压制毒患,经脉爆裂,血气一阵阵涌向喉头,长剑轻抬,风云变色。下一瞬,一刃冷寒剑锋夺命而来,迅疾凌冽,清轩抽剑格挡之际,裹挟他闯入漫天剑阵之中。

一旁围观的副手赵端心底暗暗吃惊,她已是强弩之末,却仍能逼得功力卓绝的清轩大人出手,甚至缠战至此,况且清轩大人手持摧金断玉、杀人无痕的神剑“鸿痕”,而她手中不过是一把普通长剑,简直难以想象她无病正盛时是何等恐怖。

他再不耽搁,抽出背后神弓“月似”。

月似,静如月,动捍天。箭起追风,箭落透铁。

长箭离手,破风而去,冷不防钉入那抹红影,生生透体而过,将她击落带出一丈远,但见红枫与红袖翻飞,一道朱泓与满头银发飞在风里,那抹猩红身影踉踉跄跄定稳脚步,不退反进,又向着刚刚落地的清轩索命而来,双剑铿锵一撞,登时山地震动,被剑气斩落的树干枝叶纷拂落下。

两人隔着层层落下的红叶,一个恨海唯杀,一个冷眼怨毒。

“我若生,便要你不得好死,就算化作厉鬼,也要生啖你肉……”

她声音低低,喉头缠绕了毒刺,一字一句,从幽深的黄泉彼岸飘来,夹杂无尽不甘与凄厉,清晰地钻入清轩耳中。

字字泣血,手中的剑,一寸寸断裂。

清轩知道,她活不了了。

轻而易举地将鸿痕送入她的胸膛,这样的简单,反而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了。

那鸿痕,原是她赠与他的古月国神剑,算作成婚之物的,极薄,也极锋利,如今没入她胸口,将陨铁的寒意浸满她全身。

那剑锋再毒,也不及他的心毒,那陨铁再冷,也不及她的心冷。

满天枫叶飘落,如天下红雪,被长剑贯穿的人忽然仰天大笑,面上分明无半分笑意,笑声却从一张惨白的皮囊里透出,笑得放肆,笑得癫狂,笑得藐视天地万物,只笑得苍天落泪、龙凤泣血,山河都为之震动似的。

什么清明庄主、什么武林盟主、什么中原之主,原来在穷途末路之时,也不过一捧黄土……

谁都不知她在笑什么。清裳一向清冷,从未有如此癫狂之态,似九天玄女坠魔道,清圣妖邪,不可逼视。崖上的人都被这悲响镇住,全然忘了外物了。

刺入血肉的剑是凉的,清裳漆黑如墨的眼睛空空地望着他,那两个黑洞散发着黄泉路上的森森寒意,看尽人世炎凉,竟把连心如铁石的清轩也看得心底发毛。

忽然,她竭力一掌拍向清轩,清轩大骇,急速跳开,好在那一掌早失了八分气力,这具轻飘飘的皮囊已没了杀他的能耐,只是将那剑抽出了躯体,加速自己的死亡。

清裳忽地抽身而去,血红衣摆如风吹落梅,扬起一片艳红丽景,转身奔向断天崖。

清轩又是一惊,大声喊道:“拦住她!”

一代传说纵身跳崖,身后万箭齐发,几簇从背后贯穿,那身影像一只落幕的凤凰,坠下崖去。清轩赶至崖边,只看见一抹血红直直落入深渊,很快被翻涌的雾气阻隔。

“下去搜。”他看着望不见底的断天崖,幽暗的眼神比深渊更深,张口轻吐,却是坚定又残忍的冷漠——

“死要见尸。”

清轩从深渊中收回眼神,转身走向啼哭不止的女儿。

她,清裳的女儿,一出生就是天之骄子,众星捧月。老庄主对她极尽娇宠,庄中人人对她疼爱有加,而他被送走的女儿,又是何等凄苦。

更可恨的是,本来清裳已在慢性毒蛊下一日日衰败,他如毒蛇一般伺机窥探着,这时她竟然出生了,虽然是个女儿,却比自己更受瞩目,他毫不怀疑将来众人会推举她而非自己。

从那时起,他心里便怨恨、仇视这个含着十把金汤匙出生的东西。

他阴沉着脸色,众目睽睽之下,径直走向树下的女童,眼中的怨怼一闪而过,忽然一把将女儿抱起,重重摔向树干。

他的脚步未有丝毫迟疑,动作也没有片刻犹豫。

血,顺着女童额头淌了下来。

“杀了她?”副手在一旁提议。

清轩本想赞同,又一想,冷漠地吩咐:“留着她当诱饵,不怕清明山庄余孽不上钩。那群人,仁善,重情,崇尚侠义,不会放任她不管。”又嗤之以鼻,“简直愚不可及。”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看着一个可利用的工具。清裳怀孕时已身患寒毒,她从娘胎里就染毒,就算不杀她,也活不了多久。

而那女童被摔了两次,竟也忘了哭,呆愣地坐在地上,像是摔傻了,又或是……摔怕了。

人群都散去了,谁也不敢去碰地上这个麻烦。直到月上枝头,她仍无人过问地坐在原地,伴着她的只有满地的血迹与荒凉的箭矢,一地凄红,被白惨惨的月光冷冷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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