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首山的坎坷路况，远比救援队推测的严重更多，雨越下越大，雷电像是下一秒便会劈落一般炸开。下山小分队互相紧紧地抓住彼此的肢体，扶持着向山下走去。

“糟了，我的手电筒没电了”，走在蒋雨缪前面的女制片甩了甩手电筒，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队伍暂停步伐，互相凑近些，开始检查各自的手电筒的电量。

“我的也快没了”，蒋雨缪把手电筒往口袋里又推了推，避免被雨水直接冲刷，她抬眼看向其他人，大家都丧气地摇摇头。

走在漆黑的山路上，踏着随时会踩空的泥土，听着周围骇人的风雨声，耳畔的雷电近在咫尺，终于，一片沉默中，有人受不了吼了起来。

“还不如就留在山洞里，说不定救援队已经到了。”

那人的话音刚落，低沉的啜泣声响了起来，紧接着叹气声也开始此起彼伏。

蒋雨缪靠在一旁的山坡墙壁上，大腿的疼痛已经演变成了麻木，她觉得自己很冷，不管怎么用力裹紧衣服也抵挡不住寒意来袭。尽管如此，她还是尽力抬起头，用手在大雨里给眼睛前面支撑起一个小遮挡。

最前面的大哥，拧开了仅有微弱灯光的手电筒，向头顶上面照着，他们同时注意到这段路径的风雨虽然依旧，但明显要比半个小时前要小很多。

细微的光束沿着一条岩石横扫，蒋雨缪才明白过来，他们进入了一个天然的岩石栈道。龙首山怪石嶙峋，山间常有各种天然生成的巨石缝隙，在夏季，这些缝隙就成了很好的阴凉处。此次进山前，蒋雨缪特意观察过地形，她记得这边的宣传海报上，有展示过这么一长段的栈道。

“雨缪姐，你觉不觉得这里好冷啊”，身旁的女制片拉了拉蒋雨缪的衣袖，“别怕，咱们走到了一块大岩石下面，这里山路狭窄，所有体感更凉，我们还是快走吧……”

蒋雨缪的话说一半，一个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来。

“走走走，走什么走，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个地方雨小点，还走，这么黑，继续走下去，死在哪里都不知道。”

“上方的岩石是天然形成的，我们刚刚走下来的时候，山上已经有泥石流迹象出现了，雨这么大，如果这里的泥土松软，那么岩石就很有可能会坍塌，我刚刚看这边的树都朝着一个方向生长，说明那里有悬崖，我们沿着山壁这边走，小心点，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蒋雨缪的声音平稳冷静，在这样的场合里，莫名起到了定海神针一样的作用。大哥的手电筒照过来，看到蒋雨缪脸上都是水，皱巴巴的一团，他觉得这个小姑娘平时闷闷的，关键时候倒是挺靠谱。

小分队里的几人还是不愿意听从蒋雨缪的安排，大哥没有言语相劝，只是沉默地遵照蒋雨缪的话，摸着山壁向外走去。蒋雨缪拉了拉身后愿意跟着她的人，一起向外面走去。

人群中间，选择留下的人里，有人哆哆嗦嗦地从口袋掏出一支烟，蒋雨缪路过的时候，听见他的打火机打了很多下才勉强燃起来。她想了想，还是停下脚步，看不清楚，只能大约朝着那个方向说话。

“你们等在这里更危险，和我们一起下山吧。”

短暂的沉默之后，蒋雨缪闻见劣质的烟草香，混杂着雨水和泥土的味道，很奇异，暗色放大了五感，蒋雨缪却始终没有听见回声。她终于咬咬牙，转身向外离去。

刚刚走出那个岩石栈道，风雨便骤然增大许多，蒋雨缪低下头弓腰向前走，跟在大哥的身后。那位大哥似乎是感觉到她的到来，转身看了看，在一个大上坡中拉了一把。

“谢谢”，蒋雨缪的鼻子堵住了，说话声音很闷。就在她准备继续赶路的时候，忽然听见不远不近的地方，大哥低声对她说着什么。

“放宽心走路吧，小姑娘，你觉得下山好，留在这里就变得危险，他们觉得留下好，下山就漫漫无边，你劝不了他们的，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走你自己选的那条路就好了。”

蒋雨缪抬起头向上看，纤弱的睫毛被雨拍打着落下，她收回目光没再说些什么，指尖扣住山壁上的湿润泥土，一瘸一拐地继续向前。

没人知道他们走了多久，蒋雨缪只记得那条路上满是砖石和陷阱，一不小心就会把脚卡在缝隙里，要费好多力气才能拔出来继续前行。

他们沉默着，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纵然如此，还是有一个女生因为体力不支而掉队，她几乎是整个栽倒在地上的，蒋雨缪反应过来的时候，伸手去摸，发现她满脸血。

“不行，她走不了了，得在这儿休息一下”，蒋雨缪用雨伞遮住女孩的上半身，回头艰难地和其余人商量对策。

“我们走了这么久，应该也快要到山下了，不然让她留在这里休息，我们尽快下去找救援吧”，黑暗里，一个声音这样说着，紧接着是低声的应和。

蒋雨缪感觉到那个女孩微弱的意识下，手指转动握住她的指尖。她叹了口气，转过头看向下山的人，“我留下，你们继续走吧。”

沉默的队伍偷偷松了一口气，他们刚刚很害怕被要求带着这个女孩一起下山，不是没有同情心，而是真的太累了，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带着一个无法自己行走的成人下山了。

蒋雨缪也是意识到这一点，才果断地做出决定。

小分队继续下山，领头的大哥转头看向蒋雨缪，“你叫什么？山下说不定有你的家人在找你”，他的声音很洪亮，为虚弱的人们注入了一丝力量。

蒋雨缪看过去，冰冷的雨丝吹到脸上，她想了想，然后朝着那个方向喊了一声，“我叫蒋雨缪”，停顿一下，她想说其实没有家人会找她的，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黑暗里那群人消失在视野中。

蒋雨缪拖着晕倒女人的身体，找到了一个相对避风的地方，把伞支撑起来，挡住了女孩的上半身。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女人终于缓过劲来，她支撑起靠在蒋雨缪肩膀上的脑袋，气息微弱，蒋雨缪低下头去听，才从那模糊的字眼里，听清楚句子来。

“姐，我想，给我妈，打个，电话。”

蒋雨缪抬手摸上了女孩的脖颈，那里的跳动异常缓慢，忽然一声劈山震地的巨响炸开在天边，蒋雨缪脖颈的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她知道自己那里的脉搏，在剧烈地跳动着。

女人的声音还在不断重复，小猫一样惹人怜惜。

蒋雨缪从怀里掏出手机，打开之后发现竟然还没完全报废，只是电量仅有百分之五，她轻轻拍了拍女孩的脸颊，语气极尽轻柔，“好，我找找信号，你等着”。

“我等着”，地上的女孩努力打起精神。

蒋雨缪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即从地上站起来，举着手机开始满山地找信号，雷和闪电就在不远处轰鸣闪烁，她真的怕到全身发抖，然而手机还是努力地沿山举高，视线紧盯着那死寂的信号格。

忽然，灰色的信号跳动了一下，蒋雨缪兴奋地跑回到女人身边，趴在她的唇边，听她说出一个电话号码，又赶紧跑到刚刚那个地方，把号码拨出去。

“嘟——嘟嘟——”

电话奇迹般地等待接通，蒋雨缪齿间咬着手指，她从未这样紧张过。脑子里不断在想，等下接了电话说些什么呢？那个女人想对妈妈说什么？还是她想要听什么？

她在嘟嘟声中不停揣测着，直到手机里传来一个动人的女声。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一道闪电在面前亮起，蒋雨缪转身看见那个躲藏在伞下的女人，惨白的脸蛋上，看过来的双眼无比澄澈，她看见那双眼睛的角落，滑下两颗晶莹的水珠，不知道是冰冷的雨，还是滚烫的泪。

手机彻底没电了，蒋雨缪缓缓回到女人身边，她低声问着：“我要死了吗”。

蒋雨缪说：“不会的”。

然后女人把头靠在了蒋雨缪的肩膀上，她声音断断续续，呼吸也接连不上，“雨缪姐，我真的很想她”，蒋雨缪没有回答，看着前方的眼睛变得很酸，很烫。

肩上的头逐渐没有了力气向下垂去，她嘟囔着，“我死了，可以见到妈妈了”。

女人的声音安静地消失了，蒋雨缪才瞬间清醒过来，有些不知所措地把怀里的人放平在地上，双手颤抖，却还是努力地做着心肺复苏，一下一下又一下，蒋雨缪不清楚自己做了多久，只感觉手臂开始麻木。

忽然隐约间，她听见远处传来了嘈杂的声响。

最开始蒋雨缪以为那是幻觉，后来声音越来越清楚，她迅速站起身高声呼救，“有人吗？救命啊！”那群人听见了她的声音，却找不到方向，蒋雨缪站起身朝着有光亮的地方跑去。

她一直跑一直跑，快要凑近的时候，脚下却一软，身体恨恨地摔在了地上，旁边什么东西刺进了身体里，她顾不上，只继续招呼着。

救援队终于找到了她的位置，蒋雨缪没有力气了，用手指指向女孩所在的地方，急救人员迅速向那边聚集，她抬起来的手连同悬起的心才一同落下。

“轰隆——”

不远处的山头在雷声里发生了大面积滑坡，蒋雨缪感觉他们所在的地面都在摇晃，但她已经不怕了，高度紧绷后的精神得到瞬时放松，身体会感觉到难以克制的疲惫，她很困很冷，眼皮怎么都支撑不住地向一处并拢。

迷迷糊糊将，蒋雨缪感受到有人把衣服脱下来完全包裹住她的身体，那件衣服很温暖，和把她从地上紧紧抱在怀里的拥抱，一样温暖。

她的头靠在了坚硬的臂膀上，摇摇晃晃的下山路，她突然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那个逐渐消失的感觉再次回到了脑海中。闭上眼睛，蒋雨缪想到自己坐着公车，阳光透过玻璃晒得浑身发暖，她的头就是靠在这样的肩膀上，耳机里放着最喜欢的吉他独奏。

又一条闪电落在天边，蒋雨缪忽然抬起头，看向那个被照亮的冷峻侧脸，细长的指尖伸出去拉住了他身上的衣服，秦皓阳低头去看她，她哑着嗓子，浑身都在发烫。

“秦皓阳……”

他的步伐瞬间停住，睫毛不断颤抖，雨水顺着脸颊向下流淌，英气的眉毛因为震惊而微微抬起。蒋雨缪不知何时仰起头来，水润的双眼挣扎着，艰难地看向他。她勾起了一个惨淡的笑容，声音轻轻的。她说。

“……你回来了。”

——

救护车的红□□反射在积水中，被车轮迅速碾过。

蒋雨缪和汪燃打着伞，站在雨水中，她看着远去的救护车，脑海中想到了很多。汪燃在一旁转过头看她，“关于许彦，你想起来多少？”，蒋雨缪没有抬头，长长的睫毛从高处看下去，会更加纤细卷翘。

“全部吧，在一起两年多，很多事情不是说忘就能忘记的。”

汪燃抬起手放在唇边，轻轻咳嗽着，有个问题他困扰了很久，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当面问一问蒋雨缪。他思考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下定决心。

“你真的爱许彦吗？”这个问题，从2016年汪燃正式接手蒋雨缪的治疗开始，他就已经想要得到那个真正的答案了。

汪燃很早以前就是孟卿的学生，他太知道蒋雨缪的故事，包括秦皓阳和董佳惠。时间一长，他竟然和秦皓阳成了朋友，也一同破获了不少案子。秦皓阳有多喜欢蒋雨缪，除去日月，至少汪燃是看在眼里的，当年蒋雨缪和许彦在一起，私心来讲，汪燃觉得很可惜。

“你和他在一起，不是因为他和秦皓阳有些相似的地方吗？”

汪燃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蒋雨缪的表情，她握着伞的指尖蜷起，沉默的嘴角绷得很直，汪燃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可能问不出答案了。

蒋雨缪却在这时候抬起头，她刚刚整理了自己的头脑思绪，她想自己终于能够给出这个问题一个真诚的回答了。

“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确实有一些熟悉的感觉，总好像在哪里遇到过像他这样的人，于是想着凑近一些，再近一些。”

蒋雨缪抬起的眼睛里，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风吹起她面颊旁边的发丝，有些湿润，粘在了皮肤上。

“可是后来，我是真的喜欢上了他。和他在一起的两年里，他对我太好了，好到我明明知道他有事瞒着我，可我还是想要等他亲口跟我说，我想只要他还愿意说，那他就还是喜欢我的。”

“可他一直也没有，原来，那个人真的存在，从一开始就在他身边的人，是吴心悦，不是我。小汪医生你说，人的心怎么可以一分为二呢？”

蒋雨缪抬手把粘在脸上的发丝顺下来，指尖划过眼角的时候，偷偷擦拭掉一些没有流出来的湿润。

“算了，这段感情或许注定不该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刚刚山中央的那个人说的很对”，她抬起一只脚轻轻在地上踏着，溅起的水花落在裤腿上，“自己选的路，犯不上说服别人，也用不着责骂自己，结果不管是好是坏，只要承担得起就行了。”

“如果承担不起呢？”汪燃低声问着，他侧头看过去，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承担不起也要承担。”

人总要为自己曾经的贪婪付出代价，谋算爱情就要承担背叛，出卖灵魂就要接受它有一天一文不值，抢夺人生就要明白世间因果总有轮回。

你得到了什么，就要为此付出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啦啦啦~

快要完结啦，第一本长篇真的很开心可以写完~

最近天气很不好希望大家都可以保护好自己！

最后，天天开心！！！感谢还有三个收藏的小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