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芬没留大家,余芳走之前跟舒遥打招呼:“遥遥,改天去大姨那儿吃饭啊。”
舒遥“哎”一声应下。
房门关上。
余芬瞬间变脸。
她径直走到客厅沙发坐下,把手里原本要让余芳带走的饮料重重往地上一放,问舒遥,“你什么意思?”
舒遥也收起肤浅的笑,她坐到沙发另一头,低着头,没说话。
余芬却觉得她浑身上下写满了抗拒。
余芬怒不可遏,用力地拍桌子,“你到底什么意思!”
数秒,舒遥仍然没有说话。
但是余芬听到一声很轻很短促的吸鼻子的声音,余芬一怔,而后看见舒遥的手背上落很多眼泪。
“你……”
舒遥拿手背抹一下眼睛,动作稚嫩得像小孩一般,她抬起脸,眼睛通红,脸颊还有未擦掉的眼泪。
“妈,”舒遥嗓音湿润沙哑,“我不喜欢那个人,我也不想像完成任务一样结婚生子。”
“什么叫完成任务,这难道不是你该有的责任和义务吗?”余芬眉头拧得很深。
“然后呢!”舒遥很崩溃地问,“这些责任和义务带给我什么益处了吗?”
“益处?”余芬像听到什么可笑的话一样,“我供你上学上到现在你给我谈益处?有人告诉我益处是什么了吗?我还不是为这个家庭无私奉献到今天!你什么时候学得跟你爸一样!自私又薄情!”
“什么叫我自私又薄情?”舒建明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原本只是出来上厕所,门还没打开就听到这话,当场大声反驳。
余芬一怔,脸色很差,“你怎么出来了?”
“我不出来我死里面?”舒建明说话更难听,“你巴不得我赶紧死了吧。”
余芬立刻喊:“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我巴不得你死?我每天辛辛苦苦我为了谁?”
“我为了谁?我难道是为我自己吗?”舒建明丝毫不让着余芬。
“是!你不是为了我!你这辈子就没为我过什么!”余芬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你为了你的仕途,女儿为了她自己,就没一个人为我!就我自己跟个傻子一样为了你们!都走!都走行了吧!这个家干脆别过了!”
舒遥闻声一声不吭地回屋。
路过舒建明的时候,舒建明语气恶劣地说:“你也是!没事惹她做什么?让你结婚就结婚,你一个女孩子你不结婚你等着干什么?闯事业?你倒是闯啊,单位单位你不进,北京北京你闯不出个头来,一天天就会哭,哭有什么用?家都是被你们娘俩哭散的!”
舒遥仍旧一声不吭。
她进屋,反手关上门,门外舒建明“砰”一声关上卫生间的门,余芬开始念叨,念完舒遥念舒建明,念完自家人念长辈,什么都念一圈,再念自己怎么那么命苦,声音不大不小,但足以让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楚。
舒建明听烦了“砰”一声不知道砸坏了卫生间里的什么,打开卫生间的门,指着余芬喊:“你再说一个试试!”
余芬甩手大喊:“我现在说两句都不能说了是吧!”
然后是无休止的争吵。
舒遥自踏进自己房门的那一刻便没了眼泪,她眼睛清明,仿佛没装过眼泪一般。
坐到化妆镜前,舒遥冷漠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自嘲地想:也许演戏是会上瘾的。
多年的“家庭战乱”让舒遥早就知道如何做才能“避难避忧”,争吵无用,眼泪才有用,反抗无用,懦弱沉默才会换来一丝怜悯。
如今的舒遥已经不想再像小时候那样,天真地希望爸爸妈妈能够和谐共处,更不会奢求爸爸妈妈能够易地而处理解一下她的处境,她只想“结束”,无论是用什么方法,只要能结束“战争”,哪怕她也变成一个虚伪的人也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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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没人做,也没人愿意吃,余芬在自己房间生闷气,舒建明去上班。
走之前舒建明敲响舒遥的门,舒遥开门,舒建明表情语气都有些僵硬,问她:“什么时候走?”
舒遥说:“下午,公司还有事。”
舒建明“哦”一声,叮嘱一声:“路上慢点。”
舒遥内心隐隐有波澜兴起。
事实上舒遥并不懂夫妻之间的感情,尤其是已经携手走过大半辈子的夫妻,身边亲戚常说“夫妻处久了就会变成亲人,爱情的成分几乎已经消失殆尽”,舒遥想也许舒建明和余芬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无休止的争吵,却又离不开彼此。
也许他们只是不会表达,又或者是没有在上一辈那里获得过和谐相处的教育,总之,也许并不全是他们的错。
夫妻两人走到今天,共同经历过那么多风风雨雨,甚至育有一女,怎么会将日子过到这种程度呢?
舒遥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逃避了,这场战争,是不是有解决的办法。
正当舒遥犹豫着要不要劝说舒建明两句时,忽然瞥见舒建明看向卧室那一眼——那是只有厌恶的一眼,饱含嫌弃和鄙夷。
舒遥内心如巨轮闯过,涛浪万丈,却又无法言说。
舒遥眼睁睁看着。
舒遥再次意识到,这场家庭战争永远不会停止,因为战争结束,便意味着有一方彻底地牺牲。
在这个家里,没有永远的胜利者,也不会有人甘愿永远地牺牲,包括她自己。
“我走了,”舒建明口吻依然僵硬,“你记得吃饭。”
舒遥很冷漠地“哦”一声,说:“您注意身体。”
舒建明摆摆手,摔门而去。
沧州回北京高铁只需要一个小时,班次多得几乎每个小时都有四五班。
舒遥没心情吃饭,一点便坐上了回北京的车上。
车辆启动那一瞬间,舒遥悲哀地发现自己居然有几分安心在。
北京并不是她的家,也不是她以后打算定居的地方。
甚至于她而言,北京也没有给她留下非常好的回忆。
可对于去北京,她用的是“回”字。
两点零七分,舒遥抵达北京。
从北京南回家,地铁需要转一班,到家一瞬间,舒遥几乎疲累地快要睡着。
室友今天休息,看到她回来很惊讶,“回来啦?新疆好玩吗?”
舒遥和这个室友关系一般,两个人的友好程度只存在于朋友圈互相点赞,因为室友是今年年初新搬来的,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南方小姑娘。
提起新疆,舒遥不由自主想起陆昭,意识到今天早上到现在还没给陆昭发消息,陆昭也没跟她联系,估计在补觉,也许在跟朋友玩桌游,不过一般陆昭玩几局就散了,要么窝旁边打游戏,要么逗花花。
只是想想,眼前似乎出现很多欢快的画面。
舒遥唇边挂笑,跟室友说:“挺好的,很值得去。”
“哇,那有机会我也要去。”室友声音很甜,“你刚回来估计很累啦,快去收拾收拾休息,我也回房啦。”
舒遥说好。
去新疆的行程虽然急,但舒遥也分出几分钟给床铺了一层防尘罩,眼下她没力气再收拾别的,把防尘罩一掀,卷在角落,行李箱都没收,直接躺床休息。
意料之中地,舒遥梦到了从前。
从前和陆昭同一屋檐下生活的日子。
每次舒遥在家里感到特别窒息的时候,舒遥都会梦到陆昭,梦到那段时光。
舒遥很清楚,这是她发自内心对于美好时光的向往和憧憬。
谁不喜欢被无底线宠爱呢?
很小的时候,亲戚们总爱跟余芬夸:“你这个女儿不得了哦,嘴巴甜,又会哄人,知道审时度势得很哦。”
长大后,舒遥知道,他们说得没错,她的确是个很聪明的人。
所以对于陆昭的一切情感变化,舒遥都看得无比清楚。
她没有给回应,没有别的什么拿得出手的原因,她就是胆小,懦弱,又自私。
原生家庭总会刻下一些烙印给家里人。
舒遥也不例外。
她见惯“战争”的导火索,所以长大以后便拼命避开所有能够成为“导火索”的一切。
她觉得世俗会给她们留下偏见,她觉得她没有能力处理这些偏见,便从源头掐断这一切。
她只想着自己能否逃离偏见的束缚,却从来没有考虑过陆昭捧一片真心却只能换来薄情寡义的后果。
所以那么多年,舒遥频繁地梦见同一个画面。
那是一个中秋节。
十月份的上海几乎整月都是湿漉漉的,中秋假短,车票紧张,舒遥那年没抢到回家的票,被陆昭连哄带骗地带回了陆昭自己的家。
大概是刻板印象,舒遥先入为主地觉得,富豪家庭应该都是商业联姻,父母表面举案齐眉,实则同床异梦,孩子也大多不幸,重蹈父母的路。
可自打踏进家门第一刻,一切便推翻了舒遥的认知。
爷爷奶奶欣喜地提前在家门口等待,爸爸忙着研究食谱,妈妈拆各种快递,连阿姨都跟陆昭分外亲昵,围着她说“瘦了”。
吃饭的时候爸爸妈妈一直在斗小嘴,每每都是爸爸落下风,因为爷爷奶奶也会帮着给妈妈当后盾,妈妈明明年过半百,小动作却好像青春期的小女生,一看就是又被人好好宠爱的模样。
那个时候,舒遥才明白,原来这世界上还有这种家庭。
怪不得陆昭会是从不计较回报的小狗。
离开前,全家争着跟陆昭拥抱再见,那时舒遥就站在旁边,像一只流浪猫隔着玻璃窗看别家被好好对待的宠物猫。
她怎么会不羡慕呢。
她怎么会……不害怕呢?
舒遥害怕自己也是陆昭房间里那些并不被人在意的小玩偶,出现的目的不过是在某一刻讨了主人的欢心,但是很快又会被下一个替代。
害怕陆昭不是真的喜欢她。
所以她不敢冒险回应,更不敢坦诚接受。
如今八年过去,舒遥一次又一次无休止的战争中,后知后觉明白。
八年前的舒遥,不是不喜欢陆昭。
八年前的舒遥,是不喜欢自己。
恍恍惚惚,舒遥睁开眼睛,从梦境中脱离出来。
她扭头,察觉眼角一片湿意,很快,视线更加模糊,使得窗外夜色也更加茫茫。
某一瞬间,舒遥差点以为自己还在七年前。
那个陆昭离开的晚上。
好一会儿,舒遥才渐渐低落的情绪中缓过来。
她第一反应是拿手机找陆昭,没有发微信,而是直接打电话。
陆昭接得很快,似乎当下在玩手机,声音很懒散,“哟,终于想起你还有个女朋友了?”
舒遥沉默片刻,轻轻唤一声:“陆昭。”
陆昭一顿,收敛掉懒散,很认真道:“嗯,怎么了?”
“我好想你,”舒遥声音更轻,“想见你。”
舒遥知道自己在说很天方夜谭的话,新疆离北京不是沧州离北京,纵使陆昭有天大的本事,也很难在她一句话的功夫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有多想?”陆昭问话的同时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舒遥笑了下,口吻无意识撒娇,“好想啊。”
“你在哪儿?”陆昭问,“南大港?”
舒遥说:“没啊,我回北京了。”
“嗯?你回北京了?”陆昭问,“什么时候回的?”
“中午啊。”
陆昭叹口气。
舒遥:“干嘛?”
“舒遥。”陆昭唤一声,“跟你商量个事呗?”
舒遥:“什么?”
陆昭:“下次有行程提前说行不行,我临时退票要扣手续费的。”
舒遥一愣。
随后舒遥听到陆昭笑一声,说:“我在北京,你家旁边的亚朵,来不?”
舒遥大脑一片空白。
等舒遥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从电梯跑出来,往小区门口跑去。
在小区中心的喷泉点,舒遥和陆昭迎上对面。
她们两个人都举着手机,气喘吁吁,却满面春风。
明明春天已经走远了。
一整日大起大伏的情绪差逼得舒遥几乎在看见陆昭的瞬间流出眼泪,往后很多年舒遥都很难找到形容词精准地形容那种感觉。
像飘到天上,云里,又好像沉到土里,麦垛里。
那种漂浮的不真实,和那种稳健的踏实感。
舒遥奔跑着与陆昭拥抱,在人来人往的小区必经之路,主动亲吻陆昭的唇角。
她热切得几乎想融进陆昭的身体里。
她和陆昭抵着额头气喘吁吁,她无法形容内心的澎湃,她只觉得今夜漫漫,她们不该只是如此。
所以她看着陆昭的眼睛问:“陆昭,做吗?”
舒遥心跳再次乍起,是被陆昭摁在床上的一瞬。
房间只亮一盏玄关的小夜灯,浅淡昏黄,极具氛围感。
身下柔软,像置身云朵中央。
舒遥和陆昭对视,两个人谁也不愿意挪开目光,呼吸和眼睛都纠缠在一起,心跳仿若也在同步怦然。
忽然,舒遥察觉衣摆被掀起,有泛着湿黏感的手指触在她敏感平坦的小腹上。
舒遥浑身瑟/缩一下,呼吸失控地停顿一下。
陆昭仍然盯着舒遥的眼睛,盯着她眼睛神情每一处变化。
陆昭的眼睛仿佛长了手,只需轻飘飘看过,便能控制住舒遥的手脚,舒遥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陆昭捏了一把,她处处都发麻,寸寸都骨痒。
忽然胸口传来滚烫,舒遥的呼吸重起来。
她忍不住伸手抓在陆昭衣领,陆昭唇边轻勾,顺势吻下去,逐渐侵略舒遥所有呼吸间,带着舒遥的手放在自己衬衫领口,一颗一颗解开。
可是舒遥手脚都发软,直到身上有凉气掀过,舒遥眼眸湿润,瞥见房间内空调打得很低,她想去扯被子,却在刚有动作时就被陆昭抓住,十指扣紧,摁在被窝一角。
侵入感变得更强,舒遥觉得自己不止眼睛变得湿润,她好像整个人都被泡在了水里。
让人神魂颠倒的温水里。
渐渐地,一切都变得模糊。
犹如置身世外桃源的温泉里,雾气腾升,毛孔张开,周身温度开始上升,泉眼滚烫,似乎在冒泡,声音黏糊又清澈。
很快,泉水漫至全身,舒遥彻底被人摁在水底,她挣扎着手脚扑腾,张大口要呼吸,却只能换来更深度的窒息。
长夜漫漫,她们理应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再坚持一天我就可以休息了(冲.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