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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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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媛看着舒遥那双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置身二十年前。

那一年的蓝媛,刚刚从村里的小学考进县城的初中。

这两年自媒体发展快速,互联网不断涌现很多新词语,例如“天选之子”“地狱模式”等。

蓝媛觉得自己便是出生即开启地狱模式的那一位。

蓝媛家在山区,没有任何经济可发展的产物,村里人能做的就是种地,靠着那点微薄的收入,以供全家生养。

蓝媛在家里排最三,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她出生那年两个姐姐接连辍学,给家里提供更多的人工。

蓝媛觉得自己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天选之子”,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有意识地认为自己不应该留在大山里。

她要跑出去。

上小学那年,村里来一位城里的支教老师。

老师名字很好听,叫何善。

何善人如其名,善良得像一位天使。

她当真是城里来的,长得很白净,皮肤比她送来的牛奶还要白,唇色淡粉,像田地里还没舒透的青涩草莓那样。

何善很爱激励大家,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对于人生这条路,我们要看结果,句号要画在终点,过程都是逗号,过程都不重要。”

事实上过程到底重不重要,没人能说得上来。

只是对于那年的山村孩子,这句话很重要。

蓝媛像抓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何善。

何善在村里住,蓝媛就粘着何善,何善见蓝媛那么粘人,以为蓝媛家里人对蓝媛不好,便亲自登门拜访,拜访结束后,何善决定让蓝媛一直跟着自己。

因为村里“重男轻女”的现象太过普遍,而蓝媛又在家里排名老三,几乎占满了劣势。

何善很清楚,倘若蓝媛在自己家里,未来就是第三个大姐和二姐。

何善觉得蓝媛很有天赋,她不该留在这里自生自灭。

何善在村里支教三年,几乎把能教的,蓝媛能吸收的都教给了蓝媛。

蓝媛也很争气,何善觉得倘若将此时的蓝媛送进镇上,也不会差别人一星半点。

第四年,何善被调去镇上。

走的那天蓝媛哭天喊地,拉着何善不让何善走。

何善当年也不过才二十四五,根本见不得这种画面。

于是咬咬牙,何善将蓝媛带去了镇上。

何善承诺蓝媛的父母,一定按时给村里打电话报告蓝媛的情况,也一定会将蓝媛送进大学。

至于学费的事,何善没有提,蓝媛的父母也没有提。

何善在镇上待了两年,蓝媛就跟着何善住在宿舍两年。

蓝媛学习不错,一直没有掉队,甚至始终名列前茅。

五年级毕业那年,蓝媛因成绩和表现出乎意料的优秀被县城的初中破格录取。

那一年,何善动身回了广州。

何善给蓝媛留下一千块钱,并交待她一定不能辜负自己,必须考出去。

蓝媛追着汽车跑掉一双鞋,磕烂一条腿,哭伤一只眼睛。

蓝媛觉得自己第一次命运转折,是在遇到何善的那一年。

所以何善离开,命运的齿轮再度旋转。

地狱模式,再次开启。

蓝媛没钱,过得节俭,常常一件衣服穿一个季度,领口袖口全烂了也没办法。

同学嘲笑她,排挤她,她无处可躲便咬咬牙花两毛钱给何善打电话。

何善开始变得很忙,有时候接不到蓝媛的电话,有时候会直接挂掉,下次就会很抱歉地说:“对不起啊媛媛,我以为是骚扰电话。”

蓝媛听不懂什么叫骚扰电话,只觉得这次电话能打通就很开心。

第二年,何善结婚了。

蓝媛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愣在电话亭很久,那天下了一场好大的雪,蓝媛穿着透气的运动鞋,脚趾头冻得毫无知觉。

可她却觉得心里有浊气在往头顶涌。

她终于吼出声:“你不是说以后跟我一起生活吗!你为什么结婚!你凭什么结婚!”

蓝媛喜欢何善。

有时候蓝媛会想,这种喜欢是哪种喜欢,女人可以喜欢女人吗?

后来她想,她不管,不管哪种喜欢,反正她喜欢何善,她要跟何善在一起,要跟何善一起生活,而这种生活里,绝不能有其他人,男人女人都不行,任何人都不行。

可现在何善抛弃了她。

蓝媛从电话亭跑走,因为太愤怒,她忘记给钱。

也是那天,她在雪地里磕烂了另一条腿。

因为没能处理得当,膝盖上两条疤痕,一直到现在都跟随着蓝媛。

所以入职那么多年,蓝媛从来只穿长裤长裙,从不穿膝盖以上的任何服饰。

并且以此提醒自己,这些是何善留给她的。

那年的冬季格外漫长,蓝媛没有回家过年,一个人在出租屋里自发预习下一年的功课。

开学,世界变了。

有人说她打电话不给钱,有人说她是小偷,有人说她是没人要的孩子。

蓝媛知道是谁说的。

那个电话亭家的女儿。

也是那个人,从第一年,就带头孤立她。

至于原因,没有。

也许是简单地看她不顺眼,也许是其他轻描淡写的原因。

总之这些原因,于她们任何人而言,都不重要。

蓝媛只知道,她没能因此吃到什么好结果。

所以即使后来蓝媛意识到自己忘记给钱,也没有再怪回去给钱。

只有两毛钱。

却让蓝媛升起“报复”的快感。

可蓝媛没想到,这快感背后,是长达两年的校园暴力。

蓝媛时常不知道自己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她会在上课前忽然发现自己课本没了,然后翻天覆地地找,最后在厕所的茅坑里找到,也会在回家的路上被恶犬追咬,她拼命地跑,却不敢回家,因为她怕那些人知道她家住在那里。

一个县城无非就那么大,所以后来还是被他们知道了她的家。

于是她开始频繁地丢东西,被窝里有死掉的老鼠,锅里有半个老鼠头。

蓝媛常常崩溃,又在崩溃中自愈。

反反复复,两年,七百多天。

初中毕业的时候,蓝媛站在学校发布的高校录取名单前看看着自己的名字,看着名字后面跟着的年龄,恍惚意识到,自己居然才十五岁。

百年人生,她才走了不过十分之一。

人生这条路,比她想象得难走多了。

高中的时候,那些人终于肯放过蓝媛。

可能觉得没意思了,也可能是大家忽然觉得时间不够用了。

蓝媛松下一口气,开始更艰难的生活。

高中学习压力大,可蓝媛仍然需要放弃晚自习时间去兼职,她在饭店刷盘子洗碗,周末去超市做收银。

日子无非是累了点,但是有盼头,蓝媛觉得每天看看日出,看看月亮也不错。

直到,出租屋旁边住进来一个男人。

蓝媛后来无数次都在想,人是不是摆脱不了性。

因为人性二字就含有性。

那几年,很流行一句话。

“假如生活强/奸了你,反抗不了,那就去享受。”[1]

蓝媛知道自己反抗不了,所以她开始从中牟利。

她不再打工。

或者,她打的是另一份工。

高中毕业那年,蓝媛考进北京,学校拉了好大的横幅给她庆祝,并回老家采访她的家人。

面对镜头和麦克风,对面记者对于生活是否艰苦的提问,蓝媛看着镜头很久很久,笑着回答:“我只看结果,不看过程。”

对于整个初中高中,蓝媛的过程是长达七百多天的校园暴力,长达三年的被强/奸,被卖/淫,和七次流/产。

蓝媛在去往北京的火车上告诉自己,这些都不重要,她要的是,此时此刻,她正在去往北京的路上。

大学的日子当然也不好过,弟弟要结婚,姐姐的孩子要上学,姐夫要来北京工作,姐夫今天生病了,姐夫明天房子到期了。

蓝媛全都管。

什么都管。

毕业第一年,蓝媛工资八千,负债六万。

工作第二年,蓝媛年薪十二万,负债七万。

工作第三年,蓝媛跳槽新公司,年薪十七万,负债两万。

这一年,蓝媛第一次感受五位数的床。

是张奇的床。

工作第四年,蓝媛年薪二十七万,负债二十万。

这一年高中出租屋隔壁那个男人,找上了门。

工作第五年,蓝媛年薪三十七万,存款十七万。

这一年,那个男的入狱六个月,大姐夫在工地摔断腿回老家,二姐夫转去广州上班。

同一年,蓝媛意外怀上张奇的孩子,并被医院告知她不能再流产,于是蓝媛隐瞒至孕七月,并将孕检报告夹在合同里放进张奇办公室。

工作第六年,蓝媛年薪三十七万,奖金七万,存款二十万。

而年前,她带着十万现金回老家,与此同时递出一份与家里断绝关系的合法合同。

同一年,蓝媛亲自面试舒遥,并给舒遥办了转正欢迎会。

同一年,蓝媛和张奇领了结婚证。

同一年,张奇收到匿名邮件,邮件全是蓝媛过去的“履历”。

同一年,蓝媛和张奇领了离婚证。

蓝媛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北京接连下雪的第七天。

张奇给蓝媛一张银行卡,摆摆手,让蓝媛赶紧从家里搬出去。

蓝媛没动。

张奇满脸嫌恶,“你装什么装?你不是喜欢女人吗?”

蓝媛看着张奇,眼前犹如过电影一样,迅速过去无数帧斑驳陆离的画面。

然后定格在舒遥脸上。

“蓝媛,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坦诚相待。”舒遥这么问。

蓝媛有点想笑。

一开始,一开始是什么时候,从什么时候算一开始。

从她见到舒遥第一面吗?

还是从她见到舒遥简历照片的第一面。

这张脸,真的跟何善太像了。

那年何善二十岁出头。

如今舒遥二十岁出头。

而偏巧,这一年,之于蓝媛,仿佛是真正意义的重新开始。

“何善”又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蓝媛很难判定自己如今对何善什么感情,爱,或恨,事实上都不重要了。

因为何善自己的孩子都已经上小学了。

而她也从来没有真正出现过何善面前。

可蓝媛很清楚地知道,她想得到这位崭新的“何善”——舒遥。

“你在怕什么?”舒遥又问。

蓝媛笑不出来了。

她垂下眼眸,沉默半晌,再抬头,一脸冷漠。

“舒遥,拿钱吧,”蓝媛盯着舒遥的眼睛,“你说的那些根本不现实,张奇是谁?他不会让你好过的。拿了钱不好吗?”

“你怎么张口闭口都是钱。”舒遥问。

蓝媛差点笑出声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钱不是万能的对吧,你过过没有钱的生活吗?等你没钱了,你就知道钱到底是不是万能的了。”

舒遥懒得再跟蓝媛浪费口舌,再次起身,离开。

蓝媛也站起身,她这次没叫住舒遥,只说一句:“舒遥,你会后悔的。”

舒遥本想不予理会,而后忽然想起那年进京找工作,余芬也曾这么劝告她说:“舒遥,总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那个时候舒遥不知未来到底如何,她自己也犹豫,不够有勇气,所以没能反驳余芬。

而此时此刻,舒遥停下。

她偏头,看着蓝媛,一字一句:“我不会。”

-

舒遥本以为陆昭会忙工作的事忙很久,结果在返程的路上接到陆昭的来电。

“忙不,公主?”陆昭吊儿郎当。

舒遥听见这个词就来气,她冷漠道:“挂了。”

“别别别,错了错了,”陆昭嬉皮笑脸,“赏脸吃个饭?”

舒遥随口问:“咱们俩?”

“那不然,还能有谁?”

“行吧。”

舒遥刚说完,陆昭来一句:“哦哦哦,今天还真的是有别人。”

“……陆昭你是不是有病,你到底是不是有病,要不你去医院查查吧。”

陆昭笑出声,“大可不必,中午跟医生家属一起吃饭,不用跑去医院了。”

“谁啊?”舒遥问。

“程皎。”

舒遥有点惊喜,她上次就该请程皎吃饭的,结果临时来北京,耽搁了。

“她来北京啦?”

“嗯呐,来办事,顺便把人情还了呗。”

舒遥说好。

餐厅是陆昭选的,离舒遥家有点远,离程皎很近。

毕竟是请人家吃饭,总不至于让人家大老远往其他地方跑。

舒遥到地方的时候程皎还没到,只有陆昭一个人在座位上翻看菜单,舒遥过去的时候特意轻手轻脚,准备吓陆昭一跳,却不想还没走到陆昭旁边,自己肩膀被人突然拍了一下。

舒遥吓一跳,扭头看到是程皎。

程皎笑得灿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陆昭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勾着唇笑,跟舒遥说:“来,舒螳螂,看看想吃什么?”

舒遥:“……”

舒遥走过去,趁程皎没看见,迅速掐一把陆昭的腰。

陆昭“嘶”一声。

程皎看过来,疑惑脸。

陆昭面色坦然,“螳螂腿好使。”

程皎:“秀我一脸,早知道把我老公喊过来了。”

舒遥一顿,随后抿唇笑笑,顺口说:“现在喊还来得及,我们等他。”

程皎立马说:“他不配,忙死了要。”

三个人聊着吃着,期间程皎刷手机“哇哦”了一声,陆昭随口问:“怎么?”

程皎:“看到一条八卦,牛逼死了。”

陆昭神情有些无语。

程皎立马不干了,跟舒遥告状:“你看看她这个人,跟她讲八卦一点意思都没有。”

舒遥笑:“她这方面是没什么天赋哈。”

程皎:“就有,你不知道我一天天在医院能听多少八卦,之前有一次坐她车去内蒙古,一路给我憋成哑巴。”

陆昭:“做了那几个小时哑巴,委屈死你了哈。”

程皎:“那可不!简直是人身伤害!”

“……”舒遥立马明白为什么上次陆昭跟她说程皎是个哑巴了。

饭后三个人在商场散步消食,在五层逛的时候,程皎盯着四楼一家美容院,说:“牛逼,牛逼的人就是即便置身暴风雨中也能淡定地继续自己的日常生活。”

舒遥顺着程皎的目光往美容院方向看去,却是一愣。

是蓝媛。

她正拎着包往美容院里进。

大概是常客,蓝媛还没走到门口,就有服务人员过来拎包。

舒遥想起饭间程皎说的“八卦”,不经意询问程皎:“是她吗?”

“嗯呐,”程皎说,“以前我没考上医院的时候,在北京一家私人医院当护士,这位姐姐怎么样,是不是看着特年轻,身材特好,人家孩子都快上小学了,想不到吧?”

陆昭闻声看过去一眼,此时蓝媛已经走进美容院,陆昭只捕捉到一丝背影,她眯眼,“看着有点眼熟啊。”

“合作过啊?”程皎闻声问。

“可能,叫什么?”陆昭随口问。

“蓝媛,一家广告公司的部门组长。”

陆昭:“有点耳熟,可能吧,估计是家里合作过。”

她们闲聊之间,舒遥趴在玻璃护栏前,盯着美容院方向发呆。

良久,舒遥忽然问:“她在北京买房了吗?孩子怎么上学啊?”

“你操心那么多?”陆昭抬手勾住她的脖子,“怎么?准备生孩子啊?”

舒遥转过身,背靠护栏,掐陆昭的腰。

陆昭一边笑一边躲。

程皎说:“没吧,挂她前夫的户口吧。”

舒遥一顿,“她结婚了?”

程皎:“啊,又离了,听说是个大老板来着。”

舒遥迅速回忆上午她和蓝媛的对话内容。

她觉得自己没有记错,蓝媛虽然没有明确说出自己和张奇的后续,但蓝媛字里行间明明是在说张奇不愿意和她结婚的意思。

蓝媛撒谎?

这种事有什么可撒谎的?

张奇不愿意和她结婚……

舒遥一顿。

除非……张奇是愿意和蓝媛结婚的,后来又因为一些对蓝媛不利的原因,跟蓝媛离婚了。

而蓝媛自己,是不愿意离婚的。

浅逛一圈,舒遥和陆昭送程皎去地下停车场,陆昭和程皎说话时,舒遥悄悄拍下程皎车上挡风玻璃前的电话号码。

下午陆昭有事要忙,舒遥在附近找个咖啡馆等陆昭,顺便添加上程皎的微信。

好友申请消息只有一行字:我是舒遥。

程皎估计在忙,二十分钟左右才通过。

通过第一时间,舒遥发过去一条消息。

舒遥:不好意思啊程皎,能麻烦你先不把我们添加好友的事情告诉陆昭吗?

好一会儿,程皎回:好。

程皎:你有事找我?

程皎:方便微信聊吗?

舒遥:你方便就好。

程皎:行,你问。

程皎是陆昭的朋友,舒遥便直接开门见山。

舒遥:我想知道一些关于蓝媛的事情,有多少,告诉我多少,可以吗?

程皎很爽快。

一整个下午,断断续续的,舒遥从程皎那儿得到很多清晰的模糊的又或者是模棱两可的信息。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舒遥直接登陆支付宝用最便捷的方式,对蓝媛进行起诉。

五点一刻,陆昭从大楼走出来。

舒遥此时正在小口吃提拉米苏,耳边响起声响,她偏头,是陆昭敲玻璃窗示意她出去。

舒遥笑笑,起身离开。

广场人来人往,舒遥走到陆昭跟前,非常自然地挽住她的胳膊,“干嘛去?”

陆昭:“请你吃饭?”

舒遥:“我们一天到晚就这么点事。”

“过日子就这些事呗。”陆昭说。

“过日子可不是天天下馆子。”舒遥说。

陆昭挑眉,“那是?”

舒遥嘻嘻一笑,抱紧陆昭的胳膊,“我们去逛菜市场吧,晚上去我家吃饭?”

陆昭:“只许打尖不许住店?”

舒遥:“也可以住店。”

陆昭再次挑起眉。

舒遥小声飞快地说:“住素的。”

陆昭:“那还是跟我回酒店吧。”

舒遥:“……你不要脸。”

陆昭点头,“承让。”

舒遥:“……”

作者有话要说:[1]:源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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