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遥房门关上后,陆昭才回屋。她进浴室洗漱洗澡,浴室里水蒸气腾升,宛若雾色的玻璃罩,人处“玻璃罩”正中央,视线意识都模糊。
良久,陆昭从浴室出来,回床躺下,关灯。
房间陷入漆黑的一瞬间,床头柜上的手机闪烁。
陆昭探身拿起手机,看到屏幕弹出微信消息。
打开发现是许朝歌发来的。
许朝歌:睡下了吗?
在这条消息的上面,四十分钟前,许朝歌也发过一条消息。
她问:你们来乌鲁木齐啦?
陆昭没回。
这一条,陆昭同样没回。
指腹轻动,陆昭退出许朝歌的聊天窗口,点进舒遥的聊天窗口。
陆昭和舒遥上一次聊天,还是舒遥在伊宁喝醉那晚——陆昭看到舒遥的朋友圈后问舒遥在哪儿,舒遥没回。
打两通电话,第一通没接,第二通通话二十七秒。
再无其他。
房内漆黑,显得手机荧光非常刺眼,看久了,眼睛疲劳,视野里的内容不由自主变得恍惚。陆昭在一片恍惚中,仿佛看见刚刚舒遥在她房间与她对话时的神情——先是走近她,看着她的眼睛,将牛奶递过来,随后垂眸,手挪开,牛奶落在床头柜上,临走时,又轻飘飘看一眼床头柜,口吻平淡又自然。
一种浑然天成的拿捏感。
忽的想起牛奶,陆昭看向床头柜,牛奶已经不冰,柜子上水渍更多。
数秒,陆昭放下手机,掀被子起床,拿起牛奶离开房间。
楼下客厅留的有夜灯,不算特别黑,陆昭便没开灯。
把牛奶放进冰箱,冰箱门刚关上,耳边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还没睡啊?”许朝歌走过来。
陆昭“嗯”一声:“刚洗完澡。”
许朝歌笑笑:“我说呢,给你发消息都没回。”
陆昭没应声,看向许朝歌的房间,房内灯还亮着,韩笑应该还没睡。
韩笑年轻,又得家里骄纵,性格一直敢爱敢恨。她喜欢许朝歌,就什么都跟许朝歌讲,将许朝歌拉进自己的圈子,也希望其他人能跟她一起喜欢许朝歌。
如果能有人愿意更喜欢许朝歌,那就再好不过了。
而陆昭,是她所期待的那个“人”。
察觉到陆昭投过去的目光,许朝歌笑笑说:“韩笑还没睡呢,太久没见了,想说的话好多。”
陆昭“嗯”一声:“早点睡。”
陆昭说完抬脚要走,许朝歌忽然说一句:“韩笑还说你跟舒遥关系不一般呢,说你对舒遥好特别。”
许朝歌说着,脸上挂着笑,像大人在调侃小孩子的“天马行空”。
可下一秒,陆昭说句:“嗯。”
许朝歌脸上笑意僵住,“什么?”
陆昭说:“确实是这样。”
许朝歌半晌没说出话。
许朝歌为人处世很体面,甚至比舒遥还要体面,她常常情绪稳定,人们很难在她脸上看到什么不悦情绪。
所以此刻没能维持住正常自然的表情,是她自己也没能想到的。
好在房间只有微弱的夜灯,让人看不清一切。
让人可以假装,对方看不清一切。
好一会儿,许朝歌才说:“这样啊。”
陆昭“嗯”一声:“我上去了,你们也早点睡。”
许朝歌说好。
许朝歌目光晦涩不明地目送陆昭上楼,只见陆昭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许朝歌盯着那处漆黑,想起刚刚被陆昭打开又关上的冰箱,她走向冰箱,打开,一眼看到被放置侧边置物架的牛奶。
鲜牛奶保质期短,所以许朝歌买的少,而且这些都是她亲手放在冰箱里的,总共几瓶,剩下几瓶,她一清二楚。
回到房间,韩笑笑眯眯看着她问:“是不是陆昭姐?”
许朝歌“嗯”一声。
“她干嘛?”韩笑揶揄,“找你说小话啊?”
“都跟你似的,大半夜不睡觉。”许朝歌爬上床,岔开话题,“坐一天车不累吗?”
“我是坐车的又不是开车的,”韩笑说,“陆昭姐今天回来也睡了一下午,你给她发消息聊会儿呗。”
许朝歌想起刚刚陆昭根本没回复的消息,笑得有点勉强,“她要睡了,我们也睡吧。”
韩笑噘嘴,“好吧。”
许朝歌把灯关了,两个人钻进被窝,韩笑翻来覆去,长长叹气。
“怎么了?”许朝歌问。
韩笑说:“我总觉得陆昭姐跟舒遥关系……怎么说呢,不好讲,肯定不只是朋友,可是古力又跟我说舒遥在民宿的时候跟家里介绍的男人在接触,你说,舒遥是不是啊?你们不是都有那个什么姬达?”
是。
就是因为有姬达,所以才会在第一眼看见舒遥的时候,许朝歌就心生危机感。
许朝歌甚至觉得,当年陆昭愿意救她,是因为在某种角度,她和舒遥,是有点相似的。
“好啦,别想那么多啦,”许朝歌拍拍韩笑,“陆昭跟我本来也没什么。”
“怎么没有?”韩笑说,“明明就有。”
许朝歌笑笑,没否认,只是像安抚小孩一般,“快睡吧快睡吧。”
“哦,”韩笑安静两秒,忽然小声说,“小朝歌,你要加油啊。”
许朝歌一顿,片刻说:“知道了。”
韩笑这才心满意足地睡去。
翌日清晨舒遥被余芬的电话吵醒。
“遥遥啊,你们出差还要多久啊?”
舒遥一时间没答上来。
“遥遥?”余芬唤。
舒遥这才回神,她犹豫两三秒,想起之前每次接通都被余芬询问怎么起来那么晚,不得已捂住收音筒,偏头咳几声,才勉强嗓音清醒地回答说:“还要一段时间吧,领导决定的事情,我也不好说。”
“哦哦,也对也对。”说着,余芬重重叹口气。
舒遥微微蹙眉,“怎么了?”
“还不是你爸工作上的事,你也知道,他马上就退了,等他退了,再想帮你一把就难了,”余芬说,“你想想他那些同事,哪个不是一个儿子两个儿子的?本来你爸那么多年就没能挺直腰杆,眼下别人都有儿子接班了,你也不想着替他分担分担。”
从小到大,因为舒遥性别的事,余芬和舒建明在各自的单位都抬不起头,工作也时常不顺心,久而久之,舒遥也会跟着自责。
小时候,舒遥总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毕竟这是一个父系社会,而她的出生,让她的父亲蒙羞了。
后来考上大学,进入更宽广的城市,打开更深的视野,舒遥才明白,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也与余芬无关。
是余芬不肯放过自己,顺便也抓着舒遥往下堕。
可能最近在新疆的日子太舒心了,也可能是忽然不想再那么沉默了。
舒遥没忍住,说:“他想要的是儿子,我怎么替他分担?我去泰国变性吗?”
余芬非常震惊,“舒遥!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舒遥一下子沉默起来。
余芬继续说:“你爸想要儿子也没错,但他对你也不差不是吗?他那些同事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以前隔壁邻居,你赵叔,不就是因为他媳妇不能生儿子离婚了!你爸那么多年也没跟我提过离婚啊!”
“那你愿意离婚吗?”舒遥忽然问。
余芬愣住,“什么?”
舒遥扭头看着窗外,窗帘很厚,遮阳效果极好,即便是日照当头的上午,屋内也不见一丝光亮。
舒遥就这样平静地看着窗户方向,平静地问:“妈,没生儿子不是你的错,这世界不是由男人组成的,还有很多女人,你也是女人,你只是刚好生一个女人,你有什么错呢?你有什么,要长年忍受家暴的罪过吗?”
好一会儿,余芬才说:“舒遥,我跟你爸辛辛苦苦供你上大学,费尽心思给你找工作,想出路,不是让你忘本的。
“更不是让你来劝我们离婚,让我们这个家分崩离析的!
“你以为大城市这些前卫的思想适合所有人是吗?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身处什么家庭?咱们是要过日子的人!
“你真的非常让我失望!”余芬说。
“这次出差结束,你跟领导申请辞职,”余芬一字一句,“舒遥,我这次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你如果不辞,我会直接去北京去找你,你不辞职,我辞!”
电话挂断,舒遥发现自己情绪异常的平静。
原来很多想象中的“暴怒”和“争吵”即便真的发生了,也不会怎么样。
舒遥在床上坐很久,久到外面走廊传来声响。
她迟钝地扭头,意识到有人起床,可她隐约听到有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随即是花花哒哒哒的脚步声。
“哇,我的花花。”有人出声,声音柔软。
“小心点。”另一道声音提醒。
“知道啦。”柔软声音的主人说。
相处几天,舒遥从他们口中听过“小乔”和“云晓”的名字,之前舒遥一直下意识认为“小乔”是男生,“云晓”是女生,如今看来,她们两位都是女生。
莫名地,舒遥想见一见她们。
舒遥下床,脚刚落地,就听到柔软声音的主人唤一声“花花”,随后舒遥的房门被花花扒响。
另一个人训斥:“花花!”
舒遥连忙出声:“没关系,我醒了。”
她一边说一边走到门口,打开门的一瞬间,花花扑上来,舒遥眼疾手快接住花花两只前爪,姿势略显滑稽地看向小乔和云晓。
她这么看去,微微一愣。
只见有个女生坐在轮椅上,她很瘦,脸很小,头上戴着春夏薄款堆堆帽,衬得脸更小,脸颊两侧没有一根头发,脖子落的也没有。她脸色很不好,有点发黄,从她窄小的脸和细挺的鼻梁能看出来她本来应该有一副很漂亮的容貌。
只可惜她生病了。
她身后是另一个女生,长发,很长,随意绑个马尾垂在后背,五官非常英气。
“嗨。”舒遥主动打招呼。
“你就是舒遥吧,”轮椅上的女生开口,“你好呀,我叫云晓,叫她小乔就可以啦。”
“你们好。”
话音刚落,小乔斥花花坐好,花花转而蹲在云晓旁边。
“它好乖。”舒遥说。
云晓立马跟小乔说:“你听到没,大家都说花花乖,就你整天骂它。”
“但我不揍它,”小乔说,“你要骂骂陆昭去。”
云晓:“我才不骂。”
然后笑着看向舒遥,“舒遥帮我骂吧,舒遥肯定骂得比我有用。”
舒遥一怔,随后笑笑,没反驳什么。
“要起床吗?”云晓说,“一起下去吃早饭?”
舒遥说:“我收拾一下,很快就下去。”
云晓:“不着急啦,你慢慢弄。”
舒遥“嗯”一声,本来有点犹豫要不要帮忙,毕竟云晓看起来真的很不方便,结果被云晓看出来,说:“你快去吧,我有小厮呢,付了钱的。”
说着自己被自己逗笑。
小乔闻声不气也不气恼,顺着说:“是,保证公主殿下满意。”
舒遥这才放心回屋。
她刷牙的时候想起小乔那种无奈又宠溺的口吻,以及她口中的“称谓”,失神很久,久到一不小心咽下很多牙膏沫,呛得她眼泪都快咳出来。
再次走出房间已经过去快三十分钟,下楼时发现楼下除了云晓和小乔,并没有其他人在。
“他们还没醒,估计昨天太累了。”云晓看见她说。
舒遥一边下楼一边回应,“应该是。”
话音刚落,身后响起脚步声。
与此同时小乔端着餐盘从厨房出来,往楼梯方向瞧一眼说,“看来也有不累的。”
舒遥回头,只见陆昭在她身后,正迷糊地打着呵欠。
“早。”舒遥打招呼。
陆昭应得很懒散,“早。”
舒遥正要扭回头继续下楼,陆昭忽然伸手过来,舒遥一怔,站在原地,陆昭指尖停在她眼皮前。
陆昭看着她,说:“你眼睛好红。”
舒遥眼睛轻眨两下,眼神有些闪烁,“我今天化妆了,是眼影。”
“我知道,”陆昭说,“我说你眼睛,眼白。”
“没睡好?”陆昭问。
舒遥想起刚刚自己因为呛沫泪流满面的画面,后来泡沫漱干净,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
喉口也辛辣难忍。
她垂眸,敛睫,匆匆应答:“还行,挺好的。”
陆昭盯着舒遥,三五秒,没说什么,只应一声淡淡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