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期的魔都横滨对于“兰堂”这种人来说,可谓是寸步难行。
语言不通、习惯不同,横滨的民众全都面色惨重、脚步匆匆,在这个城市自身难保,更别提去帮一个大字不识、穿得相当反季节、举止古怪的法国人。
街上时常爆发火拼,子弹与刀子乱飞,一阵硝烟过后地上往往又会多几具尸体。一些饿疯的难民甚至会如同野狗般去啃食死尸。
在这个地方,人性会被削减到最弱。
但好在他的身体本能相当强大。比其他人快出几倍的反应速度、极强的危险感知甚至连思考都不需要就能自然而然使出的搏斗术,虽然活得不好,但至少不会成为尸体中的一具。
“兰堂”是有异能的,但他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用途,那种拳头大小的金色立方除了砸核桃外聊胜于无。
他如同幽灵一般游荡在横滨。
后来,在港口黑手党愈加疯狂时,他为了自保加入了它。
——然后成为了一名底层工作人员.
也不知道那些被兰波虐过、死在彩画集下的敌人和波德莱尔大仲马一众公社成员得知如今的兰波失忆,在远东小国的港口城市的地方性组织当喽啰会作何感想。
而“兰堂”本人并没有什么想法,他本来就处处受排挤,当喽啰也算意料之中。
他没有记忆,就算有人找他攀谈他也说不出来什么话题。在他性情里根深蒂固的法国习俗与日本文化大相径庭,处处都融不进去 。
“既然兰堂大哥没有记忆也回不去法国,那就试着当个日本人呗。”名为阿呆鸟的黑手党成员曾对他说。
“兰堂”觉得有理,点点头。最后却果不其然地失败了。
有些事不是努力就能成功的。
但他的过去也不是无迹可寻。
伴随着时间推移,“兰堂”过去的记忆有时也会浮出水面,有一些法国生活的片段,也有一些不明所以的行动场景。但其中最多的还是一个人。他记不起他的名字,也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扎了个小麻花的金色长发,和钴蓝的眼眸。
——每当想起那个人,便有股暖流萦绕上身体,但与之而来的也有心脏和右手腕旧伤的隐隐作痛。
那个人是谁呢?“兰堂”抚着手腕的伤疤,恍惚地想。
他甚至在横滨遇上过那人。
当时他概到横滨三四年的样子,在收到上层“拿着菜刀与对面的冲锋仓火拼”后,“兰堂”充分发挥法国人的特质,礼貌地选择了罢工,但最后依然被卷了进去,只能拿着把菜刀面无表情蹲在破墙后躲子弹,顺便猜想着怎么躲身。
而伴随着几声重响与惨叫,外面的枪声突然停了。
“兰堂”突然有种诡异的直觉。他丢掉菜刀迅速翻了出来,在抬头的那一瞬间,与那人对上了眼。
金发、蓝瞳,明显的欧洲人特征,头扎着小麻花,外套披在肩头,像一只白色的鸟。
而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兰堂”就朝那人冲了过去。
金发青年在极短的对视后毫不犹豫转身就跑,而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与敏捷,紧紧缀在其后。
“这位…朋友,请等一下!”“兰堂”对前方的人影喊道。
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他喊出声后,金发青年似乎跑得更快了,带着他一头扎进了小巷子。
最后还是跟丢了。
对方似乎对他的追踪习惯极其熟悉,利用复杂的地形和突然上升的速度,如同雪融进火里般消失了。
“兰堂”怔怔地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下一步动作。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你对我如此了解、给我解围,最终却拒绝与我对视,逃也似地离开?
为什么在我看到你的瞬间,荒芜的灵魂涌现出那么多的欢喜,而干涩的眼甚至有流泪的冲动?
但当“兰堂”终于模模糊糊记起那个青年究竟是谁,即原先的“兰波”终于回来时,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久到他甚至已经挨过了港口黑手党首领换代,因为崭露头角的异能,还被新首领提拔到了淮干部。
在那个傍晚,兰波,坐在公园面向大海的某张长椅上,一个人待了很久,久到太阳再度从东方升起。
面向初升的太阳,他恍如隔世,仿佛大梦初醒。
这梦太长,也太荒谬,荒谬到他本人都会自嘲的程度。
不过在恍惚、疑惑、感慨之余,兰波感受到的更多却是庆幸。
原来我的生命也不是全然苍白破碎、空无一物的。在过去,我的灵魂也曾那么温暖,有丰富的色彩。
一想到那个人,仿佛一切的不满、磋砣八年的生命便都能释然了。即使远离祖国,在异国他乡做了将近他己有人生三分之一的梦,梦醒后身边实际一无所有。但只要醒来了,就不是无计可施。
然后,就能告别困住他的孤独与寒冷了。
这样,他的人生,就又有意义了。
——我所爱的人,我的亲友,我灵魂的所在之处。
不过…
兰波皱着眉,用力按揉着太阳穴。
有一段回忆,却比用橡皮擦过的铅笔字还无迹可寻。
——他的记忆中止于从法国的港口登上潜水艇,从在横滨的医院醒来延续。中间那一大段至关重要的经历,关于被标高危的任务执行过程与过程中的细节、他为何会受伤失忆、魏尔伦身上发生了什么、现在又去了哪里,他一点也想不起来。
核心记忆的缺失令兰波焦虑不安。他有种直觉,他遗忘的那一部分,可能是事情的起因,应该也是亲友下落不明的真相。
一种莫名的急切、甚至恐慌感催促着他。他得尽快找到亲友,回法国复命。
已经在寒冬里体验过温暖的人是不会允许自己重新回到极寒的地狱的,决不能。
而他在将目光投向“羊”组织的那位重力使时,找到了突破口。一个计划在他脑中逐渐成型。
并不算完美慎密,施行的风险与冒险性也很大,但兰波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实力虽还未完全恢复,但作为这个计划中的一部分也算够用,承担一定的风险应该没问题。他只希望八年没做过这种事情不要手生。
——至于港口黑手党?
既然这八年已是大梦一场,那么所经历的,所拥有的也不过是镜花水月。虚幻之物握在手上莫非还有意义?
兰波最后是在那个废弃的船坞里与两位少年展开战斗的。
用彩画集伪装复活先代制造混乱、通过黑焰与自己为诱饵钩出真正的“荒霸吐”的计划很成功。仅管此时比他的预想多出了一个人,但也无伤大雅。
八年前的任务目标“荒霸吐”,即组织[羊]的首领、拥有重力异能的中原中也,只要杀了他读取信息,一切皆可迎刃而解。
他也就能马上知道魏尔伦在哪里了。
比起保罗,中也的近身搏斗与异能使用相形见绌,太宰的异能无效化虽然麻烦,但麻烦程度也比不上曾经共事过的巴尔扎克。兰波挥手,亚空间激荡形成的冲击波再次将中也震飞猛砸进船厂的钢材里。
“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我的搭档。”他如是对狼狈的少年们说。
但出乎他意料,在名为太宰治的少年表达了惊奇与荒谬后,被他重点针对打了个半死的中原中也竟然对他说的话表示了赞同。
“你不会懂的死黑泥精,为了同伴而战本就是相当棒的理由啊,这理由作为敌人已经够了。”满脸伤痕与灰尘的橘发少年握紧了拳头,抬头,眼里带着毫不动摇的坚持与信念之光。
在对上中原中也的钴蓝眼眸那一刻,兰波的头突然作痛。
——他应该也曾与这样坚持、执拗的蓝眼睛对视过。
——但不是中原中也秉持信念的决不放弃,是因什么别的原因导致的不甘、悲伤与隐约的绝望。
主动使用拳头后,中原中也的实力大幅提高,一开一合之余带着空气振动的巨响,太宰治缩在后方不知道在敲敲捣捣什么,但突然复苏的记忆与头部传来的剧痛让兰波无暇顾及他。
——在那个夜晚,他也和相似的人战斗过。
中原中也的拳头狠狠砸在金色立方体上。
——不,不是他。
——动作没有那么夸张、那么大开大合,但也失去了他平日里的风度,头发凌乱。
——个子更高,腿更长,拳头的力度也更大,相比现在,他自己要激动太多。
——是他,那个和他在实验室前几乎以死相拼的人,是他。
在中原中也暴风般的攻势下,兰波除了后退几步、头痛欲裂外,其实没有任何损伤。
他身上附着亚空间的薄膜,中原中也严格来说暴捶的是另一块空间,自然除了推力外什么也造不成。
而回应中也拳头的是前所未有高功率输出的彩画集。空间造成的冲击波几乎毫不停歇、以击垮战车级别的强度击在他身上,他不受控制地发出惨叫。
——暴发争端的源头是各自的理念,而导火索……是那声仓声。
兰波用力扶着头,尽全力压制不断上涌的回忆与头痛,对倒下的中原中也抬起了手。
现在立刻读取他,不能再拖下去了。
但事与愿违,曾被大脑保护性遗忘的过去此时正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里浮现。
——他们暴发了前所未有的争执,双方决不肯退步,最终刀剑相向。
——在两人都失去了理智的情况下,战斗局面失控了。
——他抬起头,对上他的笑脸,而他的手——
兰波呼吸一滞,整个人如临冰窑。
——贯穿了他的胸膛。
与过去回忆呼应的是此时他胸口血肉破开传来的剧痛。就在他出神那一刻,中原中也抓着另一头连着异能无效化的太宰治的红布,用力把那把先代曾持的镰刀砍进了他的胸膛。
鲜血喷涌,是绝对的致命伤。
在那一刻,彩画集出现了波动,极速崩溃,甚至于被从布传来微乎其微的异能破开了。
但兰波并没有去理会它。
“保罗啊……原来你……”兰波面色灰白喃喃道,后退几步,倒了下去。
生命伴随着血液从伤口流失,而兰波只是怔怔地盯着天花板,没有半点动作。
就在胸口被破开那一刻,最后的线索连上了,他的人生连成了完整的环。从那间地窑进入高潮,带来四年的温暖与新生,伴随着那声仓响和爆炸,他成为了他,用八年的时间从同类到异类,构成了首尾相连的圆,也终于想明白了答案。
关于为什么你会开仓会嘶喊,会离开,会受困于无法排解的孤独,会说,你不懂。
——因为他自然而然地处于人类的身份,居高临下地用自以为好的方式要求着他,实际上却根本不理解那非人的孤独与被过去、被环境不断强调的异类感。
对魏尔伦来说,成为人类”根本就不是祝福,是永远也摸不到的泡泡与无法逃离的诅咒。
而其他人向魏尔伦强调这点,是因为他们想用更安全稳定的手段使用他。口口声声如此重复着明明亲身证实的谎言,在意的是体内的力量,不是名为“魏尔伦”的壳子。
兰波自己,也不断向他重复这个诅咒,成了国家的帮凶。
视野突然被两张满是血污的年轻的脸占据。是中也和太宰,在勉强恢复一点精力后前来确认他这个前欧洲谍报员的状况。
我也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想用尽一切办法阻止我,最后甚至比我还痛苦地选择了背叛。
因为中原中也实际上是另一个你,另一个还没被利用、被诅咒的你,你做不到把曾经的自己交给苦难。就算毁灭自己也无所谓,你想让他逃离非人的命运。
我在你眼中确实是特殊的,你其实在尝试说服我,说服我去救救他,也救救你。
——但我永远只想着任务与国家的利益,我选择了转身,我选择了拒绝。
或许,背叛的那个人不是他,其实是我。兰波怔怔地想。
那己经可以被称作是久远的过去,将近十年前。
一个平常的午后,刚刚完成任务,有了点时间去闲逛,于是我带你去了咖啡馆。
在咖啡馆里你迟疑着问我,我觉得你到底是什么。
我放下杯子,坚定回答,你是我最重要的亲友。
不是这个。你显得有些烦躁,一直皱着眉。你也知道我其实和你们完全不一样,你说我到底……
我说,保罗,不要多想。
你是人类。
你看着我,突然笑了,笑容无比嘲讽,带着不知向谁的恶意。
那天的咖啡你一口也没喝。
可笑啊,我自以为帮助了你、拯救了你,可实际上却也只是无济于事的泡影一抹。我站在你的跟前,向坠落的你递出的是一墙之外的手,于是你隔着玻璃看着我,在孤独与痛苦中沉入海底。
四肢的感觉越来越微弱了,按照一般的标准,他应该已是濒死状态。
但兰波如果愿意,他是能站起来的,自构法则的亚空间自然可以维持身体机能的。
但他没有动。
重新站起来干嘛呢?杀了亲友不惜背叛也想带走的同类中原中也和他可以托付的同伴吗?
——他们,也都十五岁,是他与魏尔伦开始的年龄。
那个叫太宰治的孩子,或许能比他做得更好。
就算他活下来,人生也实际上失去意义了。
只要魏尔伦想,他能让兰波一辈子找不到他。
除此之外还能干什么?用他日益苍白的热爱回去已经不再需要他的法国,杀死感情与灵魂去做彻底的机器吗?
活着已经没有意义了,需要做的事情,是死亡之后的了。
——不,还有一件事,他用人类的身份,应该干的最后一件事。
虽然他本来想说的对象不在此处,但说予与他同根同源的中原中也也算可行。
“中也····听我说。”
“虽然…你是什么身份己无迹可寻,但……就算只是力量表面的装饰,你就是你,什么都不会改变…
毕竟所有的人类,都是大脑与□□,是包含这两者的,物质世界表面的装饰……都,只是装饰啊……”
视野越来越模糊,已经看不清两个少年的脸了。
弥留他竟然感觉不到冷,反而却挺温暖。
泡影重叠之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太阳,温暖耀眼的光就如同他的金发。
死亡竟然是温暖的啊。
兰波呢喃着,如同孩提时期那船向着太阳伸出了手——
——而太阳逃离他的掌心,他的手再也没能抬起。
亚欧大陆另一端,法国。
病入膏荒的波德莱尔呆滞着着着刚刚被失手打碎的茶杯,痛苦地捂住了脸。
“怎么了夏尔?”面容苍老的大仲马担忧地注视着曾多次请求搜察横滨都被驳回的老友,询问道。
“不,我只是在哀叹。”蕴含无限悲痛的声音响起。
“世界如此残破,如同魏尔伦与兰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