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绿的树叶，灰褐的枝条，在他眼前闪现。

吴邪处在黑沉的睡眠中，低着头。

半个时辰前，覃燕抱着素描本用手背擦眼睛，掏出皱成球的纸巾擤鼻子，王盟和胡娟置若罔闻，在啜泣声里吃完了面，他俩的脸朝向洞穴深处看。

他错愕地看着她。

即使有吴邪的解释，他依然不可思议：一个简单的寓言让他们各自联想到了死亡而陷入低落，这是否在画者意料之内？答案是否的。相隔太远，他们的情感变化无法促使他们做出对画者有利的行为，画者只是用一种情绪勾起类似的情绪，是朝空谷里的一次喊叫，发生的人不期待回音，他听不到。这与他对寓言式画作的认知不符。

狂风雷鸣的午夜，握拳会摸到一手的冰凉。

不能怪任何人，是他自己要下来走路，是他自己要和吴邪对面站着，直到闪电照亮他的脸。

他站在沙地上道：“向西走能最快到达入口。”

“时间紧迫，我必须走这条路。你会听我的话的，对不对？”

他想说，我没答应听你的话。他又想到，或许，这就是吴邪的条件。

吴邪为何赶时间？他的经验告诉他两种可能，一是，进入某地方有一个时间节点，一旦错过很长时间都无法进去；二是，后面有人在追。

沙尘吹到他们的脸上，波谷翻涌的天幕中，积雨云缓缓移过来。

他更希望吴邪往西边走，他走的管道在西面，东边他一无所知，也就无法引路。

雨落下来，冷意从头浸入，充填着胃，冻结双脚。

当他跟在上一只队伍后头时，在风蚀岩石背后仰起脖子示意，和他坐进王盟他们那顶称作“帐篷”的斜立布料的风口时，不曾感到这样冷。

他加入他们，下去了一趟，于黑暗闭塞中长时间爬行穿梭的记忆在复苏，就连利刃比上后背的场面，都是如此熟悉。

昏沉的睡梦里，肘部硌着一颗扣子，坚硬而光滑的扁圆物，是周身唯一的冷源，过后它也消失了，热风灌进来，硬布质感的衣服敞开，笼在肩上。他像是坐在火炉边。他一定坐过，很久以前，内宅堂屋里有一座火炉，他不能太靠近，以免让人看见，那炉子不是他的。

脸颊抵上了热源。那热源喧嚷嘈杂，时刻扰他睡梦，他偏头转开，过了一阵被吵醒，再转开，再醒来。震耳欲聋的声音是一个加热器，因喧闹而温暖，让人不由自主想靠近。

在耳朵里回响着，适应着，睡了又醒，直到现在。

他可以打断吗？可以的。它不设防，白送他一次次机会，工具近在眼前，戳着他的腿，收在刀鞘里，挂在皮带上。他可以代替它主人的手，如那晚一样解开一颗颗扣子，摸到那个跳动的热源。

枕过这样的热，再独自站到风里，就格外冷。

热源就在那里，四周空空的，只有风沙和雨，没有人会走来让他跨出门槛，所以，他走了过去。

他走进来，汤的颜色陌生，口中咸涩余甜，铜扣再次硌到了肘。

——我不能承诺任何事，包括照顾你。

——在我还有意识的时候，保证你能活着。

吴邪说话只为了告知，无意听他回答，他要是回答呢？

许是衣服阻隔的缘故，它还跳着，却没有从洞里出来的那一觉的高热，除了打断，他没有别的理由使它暴露，只能听着，徒受喧哗声折磨。

莽五的沉默让几人都睡了个好觉，不过他再合作也没用了，石墙背后传来长手人很有毅力的扒拉声，不断有石头滚下来，王盟率先醒来去找石头，接着霍宇等人也醒来，加入他的行列。

莽五站起来，看着还在睡的两个人，他挨了当心一脚，又被捎走子弹和食物，没有攻击小孩，倒有点忍辱负重的大局观，叫醒吴邪。

吴邪刚睁眼，就见小闷油瓶埋在自己胸口处，道：“什么破习惯，憋气睡觉，不缺氧么？”

小闷油瓶爬出来，吴邪拍了拍他裤子上的灰，抬头问：“什么事？”

“我过去，”莽五一指石墙，“引它到井里，用石头压到井下。”

“去，”吴邪伸了个腰，“不用跟我讲。”

霍宇喊了一声：“我天，又来一只！”

“石头顶上有根链子，比棺材上的粗。”莽五又道。

“看见了，”吴邪抬眼道，“原来是吊顶石，砸下来堵住井了。”

“□□没了，”莽五在女声尖叫的背景音里说，“得用枪。”

吴邪坐直了身看着莽五，莽五眼里没有情绪，俯视自己。

吴邪从腰后抽出枪和弹匣，递到他手上：“拿去。”

石墙轰地倒下，搭墙的几人四散逃开，霍宇刹到吴邪旁边，正好看见他俩交接的东西，一个趔趄蹦到了石壁上。

莽五冲过去和一头长手长脚的怪物扭在一起，另一头——如同它的双胞胎——趁机从石头堆里钻了过来，锁住胡娟的腰将她按倒在地。胡娟被压在底下不好发力，不住踢长手人的腹部，那怪物长了四只手似的，一边钳住她撕咬，一边还能抓扯她的背包，拉开拉链直奔夹层。

不对，这种灵敏度，是人的手——她在剧痛中闪念，身前干枯奇长的手臂拎起了她的腰，身后的背包噼里啪啦掉着东西。接着，那坑洼不平的头顶跃出一个瘦小的身形，两膝踏在滑溜的肩上夹紧，几乎在头被扭下的同时，枪声响起，子弹从怪物的太阳穴穿过。

上方传来声音：“卧槽还在动，不会死的？”胡娟从不流血的那只眼里看到，霍宇和覃燕爬到石壁的坎上拿着石头往下砸，吴邪借力踏上石壁把无头的那只踹出洞去，莽五和第一只长手的怪物滚到了在洞外。

枪声不停，两人一齐向洞里吼：“关门！”

王盟把最外面被扒开的石头推回来封洞，打斗声渐远。

“他俩去引开尸体，”王盟说，“不要停下，我们先走。”

“刚刚那两个……畸形人，是尸体？”覃燕惊魂未定，“不等……那个，你老板？”

“棺材里出来的怪物，我全当尸体。”王盟不多言，收起散落的物资就要走。

两个年轻人不由去看地上的女人，她的脸给咬得血肉模糊，左颊垂着一大块皮肉，左眼一片红。

“你们先走，”她爬起来取下一边的背包带子，最底层的东西也掉了出来，“我自己……嘶，处理，留、留个……”

“行，”王盟说，“每走一段，我会在左脚边的石壁上刻一个记号。”

“我……我……”覃燕看着她，抓着衣角道，“我也……我留在这里等一下她。”

王盟偏了一下头，没反对也没同意，等霍宇跟上就走。

霍宇不知是走是留，见那小孩也跟在王盟后面，便讷讷地跟着。

尸体变的怪物爬进来之前，他做了一个怪梦，梦里吴邪和莽五争着要给他一包黑塑料袋装着的百元大钞。他只接了吴邪的袋子，莽五比了个中指走人，吴邪笑笑也走了。他打开装钱的袋子，发现里面装的是个骷髅，风一吹，骨头全化成了沙。

他直觉这梦不吉利，没走几步问王盟：“吴邪把枪还了莽五，他怎么还有一把枪？”

“你没看到？”王盟问，“从那小姑娘包里拿的啊。”

“枪是她的？”霍宇惊讶，“那她和莽五真是一伙的，他俩带枪进沙漠干嘛？”

“还能干嘛，杀人呗，”王盟道，“总不可能是祝寿吧，不像我老板宅心仁厚，不带这些玩意。”

霍宇噎了一下：“你就吹吧。”

出了小洞，走入一段甬道，四壁是土墙，霍宇见没外人，想套套王盟的话，那小孩来路不明，吴邪还天天带着睡觉，应该也不是外人，便问：“吴邪说我对他的计划很重要，是什么意思？是他看上了我的什么特长？”

“可能是你有什么特长，让他认为你很重要。”

霍宇寻思这就是把他的问题颠倒了一下，再问：“到底是什么特长？你们跟我说说，我也好知道怎么发光发热啊。”

“你问题太多了，”王盟捂着右臂道，“我跟你说的话和做的事，很多都超出了我工资应得的，没加班费的事别找我。”

“那是你老板的问题，”霍宇不依不饶，“你自己不换东家抱怨啥。”

王盟敏感道：“你想换？”他和小孩都回过头来望他。

霍宇感到了敌意，摆手：“没有没有，我就问问。”

王盟转回去，俯身在石壁上刻了一笔：“别乱想些有的没的，这里谁都不是吃素的。”

确实谁都不是吃素的，可吴邪搞不好是吃得最荤的那个，他不跟自己细说，他的手下也不肯说，身边还跟了一个不像小孩的小孩，张口就是什么最重要的砝码，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有不需要付出代价的事，别人越是缄口不言，恐怕背后的代价就越见不得光。

前面是一路的下坡，他们正走到坡顶，霍宇走上前去张开双臂，拦住王盟道：“盟哥，你就跟我说一句，我只问一句：我是不是相当于一个牺牲品？”

甬道四壁震动起来，仿佛重物擦着耳朵崩落，三人一同静下来听，王盟一扯嘴角：“他们快来了。”

“那你快回答我的问题，他们来了我就问不了了，”霍宇直视他的眼睛，“我是计划成功的代价吗？”

王盟看了他半晌，道：“牵连的人，谁都是牺牲品。”

“但我是最可能死的那个祭品，对不对？”霍宇问。他记得有一道文言文题目，牺牲在古代的意思就是，祭祀所用的牛羊。

王盟又刻了一笔：“看开点，‘牺牲品’不一定指你会死。”

“我不会死吗？”

“看情况，”王盟说，“我只是说不一定，不一定死。”

“怎么才能不死？”

已经不止一个问题，所幸王盟没在意：“按吴邪说的做，不要自己异想天开，在你前面，有人就栽在自作聪明上。”

后面几人追赶得很快，覃燕最先出现，胡娟把自己的脸裹得像个木乃伊，只露出右眼，从她的行动看不出这是个刚遭毁容的女子。两个男人紧随其后，他们的脑袋还长在头上，也没有互相指着对方的太阳穴并排走，其中一个还跟另一个开了句和伤口有关的玩笑。霍宇有一种感觉，莽五比进来那会儿沉稳了，吴邪在和不在，他是两种状态。

吴邪走到近前，霍宇看见他皮衣上不少裂口，有的裂口里露出牛仔衬衣的蓝，有的裂口里流出斑驳的红，那小孩走上前去拉住他的外衣，吴邪包住小孩的手说他自己来，拉扯间一个小而轻的东西崩到地上，那孩子低头找，吴邪说没事本来就松了，霍宇给他拿去跌打损伤的药，小孩接了过去，手腕乍然在吴邪皮带上磕了一下。

吴邪握着皮带往侧边移了移，霍宇看见了那把枪。

“你手好冰，”吴邪说，“还是我来吧。”

他的随口感叹，在小闷油瓶听来，相邻的话总有因果关系，他顿了顿，把棉签递到吴邪手里，低声道：“是你的太热了。”

“什么？”吴邪没听清。

小孩走开了，吴邪转移了注意力，朝王盟道：“去替她。”

王盟换下胡娟，蹲到莽五身边，左手拿着棉签，拘着的右手拿酒精瓶，给他清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