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属于他的东西，不属于墓穴，甚至都不属于沙漠。

蔓延开来的蛇潮里，伴随着模糊的不安，他抱住了本子站起身，吴邪眼神一黯，却伸手像要拉他，最后只拍了拍他的外衣，他未曾领会这个动作，几小时后他懂了。

当时他看好自己的东西，是不是就不会有现在的变故？

小闷油瓶又想到，他没法看好，跑开之前，吴邪还坐在原地，吊顶下，他的神情平静下来，道：“取下来吧，光脚还是不方便。”

“……会有人问起。”

“你裤脚长，他们又慌，暂时发觉不了。”吴邪说。

他张开嘴，发不出音节。

他这样的人，竟觉得有时沉默比出声困难。

“故意克扣我？”莽五手掌合拢又摊开。

小闷油瓶看向吴邪，一道血线从袖口溜出来，一路下行，坠在腰间的刀柄处断开，落入地面的石缝失去踪迹，冥冥中，同样坠落下去的，还有自己努力想提起的某个东西，一提一坠，撕扯的痛感。

“给你的是最多的，”吴邪摁着流血的手，王盟上前给他披衣，“白捡的便宜，还讨价还价。”

吴邪接连放血，难免要歇上一阵，其他几人整理行装等他，长厅内正十分热闹，看得人心里发憷，不急着走。霍宇有些动容，他记得献血完要吃点补血的食物，他们的物资里没有红枣木耳什么的，只好取了一块巧克力，伸出去撞到了另一只手，抬头，是覃燕拿着一瓶水。吴邪掰了一半巧克力，摆手让他们收了。

吴邪吃完东西，戴上手套，调调皮带，感受到投射过来的目光，朝小孩看过去，他抬抬眉，眼光流盼，瞥向握着小刀的霍宇，回视小孩，轻轻摇头。

小闷油瓶避开了目光。

所有人站了起来，看向堵动的黑石。

“且信你一次，”莽五扭了扭肩骨，抬枪站到吴邪背后，“敢骗我，你知道后果。”

他抿了嘴，任那东西直坠谷底。

“能者多劳，你俩在前，清掉台基上的蛇，”吴邪伸手扶上石面，“我带这几个小的引开沿路的蛇群，处理掉领头的蛇，再赶上来。”

几人应了，一齐挨上石头，腿抵着石头底部，双臂发力，往前推动黑石。

推开有半米宽，一股热风扑面而来，最左侧的胡娟叫道：“头蛇！”

霍宇在她旁边，伸脖一看，一条细长的黑蛇守在黑石外面，额上长着瘤子似的头冠，那头冠颤动不停，发出怪异的声响，边上围了密密麻麻的蛇群，随着那声响挪动身体，廊柱上，墙上，视线所及的每一处都鳞片斑驳，层层堆叠，景象骇人，他只想退回洞里。

“回去吧吴邪！”霍宇叫道，“怎么过得去，我们七个还不够它们分的！”

“信我，过得去，”吴邪喊，“先把头蛇干掉！”

“回去吧，说不定再过一天它们就下去……”胡娟打断霍宇道：“怎么干掉？”

“它在你西边对不对？”吴邪喝道，“所有人往西推！”

霍宇脚蹬着地，肘部曲起发力，额头也顶在石头上，头部传来震动，石头缓缓动起来，挪移了几寸。

“向西，不是向前！”吴邪换到石头另一边道。

几个人朝他的方向迈步，换了个位置，霍宇感到石头向自己这边移，撤了身，想换到吴邪那边去，可他们几个挨得太紧，他找不到落脚处，又不想站最边上，右侧已经有蛇钻了过来。

胡娟也从她的站处撤下来，找不到空位，干脆把手按在覃燕行李上，覃燕被推得几乎窒息。

“动了，”吴邪道，“王盟跟我往前推，你们俩到台基去！”

“你想得美，”莽五道，“等我先给你们清好道，你带你的人坐享其成？”

吴邪声音弱了些：“行，随你便。”

他们齐心推动黑石，石底不时传来软肉的挤压声，胡娟偏身去看，那细长的头蛇正带着蛇群后退，不再发怪声，鳞片颜色却起了变化，黧黑间夹杂着棕黄和藏蓝。

“颜色变了！”胡娟说，“怎么回事？”

吴邪道：“它要攻击了，快推！”

“啊——”霍宇脚上一痛，有人狠狠踩了自己一脚，他顾不得太多，全力向黑石压去，把背上行李体重也压到石头上，在旁边的覃燕被胡娟推得坐到了石上。

在几人的竭力推动下，石头整个滚动起来，一路朝蛇群压去，沿途留下蛇尸堆成的辙痕，边缘擦过一根立柱，滚动方向右偏了些许，撞上斜前方二十米开外又一根立柱，堪堪停下。

整个长厅的动静如同投石落塘，蛇群翻涌着后退，竖起鳞片绞缠作一团，在混乱中相互扑咬。

“那条死了没有！”霍宇问。

他们埋头看黑石压过的爆裂扁平的蛇尸，鳞片反光的颜色令人眼花缭乱，难以辨认头蛇是否在其中。

“在那！”吴邪抽刀，“不止一条，跟我追！”

王盟跟着吴邪向蛇群跑去，霍宇和覃燕跟在后面，绕开条条吊挂的立柱，跨过地上触感诡异的蛇身，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全力飞奔。

不久他们慢下来，一边擦汗一边朝对方喘粗气：

“吴邪呢？”

“刚刚还在的！”

“我们跟丢了？”霍宇蹿了起来，“嗷！什么东西！”

“蛇！你后面！”

霍宇又抖又跳，甩开臀上那条蛇，四下看去：“其他人呢？不是说一起行动吗！”

覃燕转着圈找人：“不知道，啊……”

他们惊恐地发现，被黑石冲散的蛇又开始聚集，从每根廊柱背后探出头，包围上来。

一条蛇从壁灯上坠下来，霎时冲到他们面前，覃燕用胳膊挡住了脸，手腕一阵刺痛，再睁眼时，又有两条从立柱上飞下，缠住她的腰。蛇群把他们团团围住，霍宇跨过来揪住一条蛇的尾巴，右手一刀刺入蛇身，蛇转头缠上他，张嘴露出上下两对尖牙。

霍宇手臂上挨了一口，背过身想跑，被阻了去路，再回看覃燕，她蹲下缩成了一团，后颈伸出一只蛇头，下一秒她就蹲不住了，栽倒在涌上来的蛇堆里。

她被咬中毒了，利齿刺入大腿时，霍宇心想，我也逃不了。

风声袭来，霍宇手里一空，一只手夺过他的刀，点点湿意扑面脸上，他后退了一步，见是小孩出现在他的眼前。

霍宇又有了几分希望，一股脑道：“其他人呢？我们跟丢了！吴邪让我们跟着他……”

“他没说过，”小孩扯掉蛇拽起他，“走。”

霍宇被身高齐腰的孩子护在身后，不仅害臊，还升起一股踏实感，见小孩伸出掌心在覃燕身边撒了一圈，一边发出奇怪的声音，一边拽着自己往后撤。

吴邪的血还是没这孩子的好用，张家是什么家族啊？霍宇在他身后掩着脸和身子，胡思乱想，忽而瞪圆了眼：“他故意的！”

他摸了摸刚才脸上沾到的水滴，红色的。周围的蛇潮依然涌动，再没有蛇飞扑到他身上来。

这才是能够驱蛇的血。

他腿脚发凉，左臂失了知觉，蛇毒开始起效了，小孩难得面露急色拉住他，他双腿绵软地跟在后面，大脑意识模糊起来。

台基西侧的立柱上，莽五踩在壁灯的边沿挥枪打蛇，朝对面壁灯上的胡娟吼：“看见没有？”

“没有！”胡娟叫道，“哪去了？他一个人先下去了？”

莽五爆了句粗：“你问我我问谁？别乱，好好听！”

“这里太吵了，我听不——等等，”胡娟戛然而止，下意识向左偏头，“听到了，但不是他，是——”

“那蛇没死，还在叫！”

“他妈的，”子弹打完了，莽五顾不上换弹，抽刀劈蛇，“只能硬闯了。”

“硬闯？”胡娟道，“万一他还没下去呢，在这儿等他，就算他跑了，那小孩还在，跟在他后面进去！”

莽五沉吟片刻，压不下暴怒的情绪，声音响彻长厅：“吴邪，你听着！”

“他在我手上，再不出来我撕了他！”

胡娟偏头躲开一条蛇，疑惑地想，谁？

莽五的声音引来爬行动物刮擦鳞片的密集应和，四面的蛇群聚过来，咯咯咯的怪声又起，莽五又暴起：“吴邪，把你的死蛇弄走！”

“不是！”胡娟叫道，“不是他引的，这东西不止一条，别在这了，回去！”她说着就绷紧身体，在石柱上用力一蹬，以非人的速度把自己弹射到另一根石柱上。

莽五往洞口的方向看去，梳理着思路，想起了什么：“你等等，回来！”

胡娟没听他的指挥，接连跳过几根石柱，飞身进了门洞。

吴邪迟迟不见人影，下面的蛇群爬上石柱，头都伸到了他的脚边，容不得莽五多想，他跳下壁灯，落到台基上，抄刀乱砍，拎起断掉一截棺盖见蛇就砸，面前的退去了，身后的又堆上来，蛇群往他背脊上压，像背了两份行李，他知道自己被咬了数口，单手翻开小包里的血清给自己来了一针，同时劈掉两只蛇头。余光里，一个身影闪过。

他看向西侧的立柱道：“出来，我看见你了！”

热风弥漫长厅后，又侵入了门洞，而幽黑温暖的地方对蛇类来说简直是天堂。它们没有跟随头蛇在长厅里袭击活人，全凭本能入洞，体型较小的蛇穿过地刺，在尖利的铁柱之间磨蹭着鳞片，没有外面的大蛇那么强的攻击性，但外面的大蛇也拼命想挤进洞来。

胡娟一脚踏在门洞上沿，一脚踩在一根头部粗糙的地刺顶端砍蛇，小蛇由地刺爬到了平台后面的洞道里，大蛇则聚在下面凝视她，随刀的晃动摇摆蛇身，解决一批又涌进一批，没完没了。

她机械地挥着刀想，要是堵上洞口，这些蛇都不是问题，可唯一能堵住洞口的东西被自己亲手推到了几十米外。

胡娟心如闪电，砍向那些响个不停的鳞屑，看着脚边的石壁，又看到远处群蛇缠身的莽五，耳边瞬间寂静，回想数十分钟他们推动石头时的对话，气不打一处来，她气自己傻得看不出这么简单的把戏，吴邪料到他们既不甘心先到棺材附近清理入口，又不愿跟他和王盟一起逮蛇，只想埋伏在台基上跟着进去，正好利用这种心理，把堵洞的石头滚远，让所有人无退路可走。

他若一开始就提出推走石头，给他们留出思考时间，未必不会发现这里面的用意可疑，便用压蛇来转移几个人关注的重点。

想下去，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办法，硬闯。

胡娟踌躇起来，她想到另一个可能：要是吴邪已经把他的人带到下面了呢？她会不会已经错过硬闯的时机了？

莽五换了子弹，一手砍着蛇，一手冲石柱放枪：“我下不去，你也别下去了。”

石柱左缘露出行李的一角，他推断人头冲着右边，死死盯着那个方向，等待时机，任凭蛇缠上来，不打这一枪难除心头之恨。

胡娟惊呼起来，但她隔得太远，没有时间提醒他。

“找什么呢。”声音自身后响起。

莽五不等转头反手一枪，子弹打进肉里发出闷响，他接连放枪，都射中了，忽然一个冰凉的东西包住了枪口，扭头看见瘤状的头冠，背脊上传来成年男人的重量。

莽五失去重心倒在蛇堆里，吴邪踩着他落地，对石柱叫道：“快！”

王盟捂着腿跌跌撞撞地冲出来，被一脚踹进棺材。

莽五死死抓着枪，吴邪难以掰开，便踩着他的手不放，把头蛇的嘴从枪口扯下，卡在莽五右手背上，卡了一两分钟，莽五神情涣散，松了手。

吴邪拿枪起身，瞄准跳到近处的胡娟，不等他动手，女人踏在壁灯上滑了一下，栽头朝下掉进蛇潮，小孩从壁灯后面出现。

吴邪张望了一下，小闷油瓶西面有一小块尚且看出是地砖的空地，一个人形匍匐在那里，叹了口气：“你不用管他的。”

小闷油瓶把霍宇拽起来，他上了台基，周围的蛇慢慢散开，吴邪接过霍宇还在说：“被咬两口又怎么了。”

小闷油瓶蓦地想起还有一个人，吴邪握住他流血的手腕，塞给他一把枪：“我去，你带他们下去。”

枪口沾了蛇嘴的黏液往下滴，他沉默地接过，吴邪踩着棺盖下来台基，朝东面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