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三个钻进的水泥洞高约一米六，除了小闷油瓶，两人都佝偻着腰前进，一时无话。

水泥洞里没有怪物和蛇，偶见黑甲虫，泥板笔直铺展，延伸出许多分叉，有时出现三条岔路，三个直径相当的圆拱形小洞，里面也和上一个洞别无二致，一样空洞黑暗，一样有黑甲虫和泥灰。

吴邪过这些洞从不犹豫，和那小孩走得飞快，霍宇生出一种混合着孤独和颓丧的无助感，觉得某一天或是下一秒就要被他俩抛下，命悬一线的危机感迫使他跟在队尾默记吴邪在分叉路的每次选择，假想轮到自己一个人走这些洞会如何。不到半个小时，他们至少转了十次弯，初中时独自在外地地铁站迷路的经历涌上了霍宇的心头。

霍宇心里疑惑，在上面那些石制建筑：防风墙，大厅，有地刺的平台，以及棺椁下的有水池的小室，都是利用岩石性质和地层构造进行人为改造的，上下左右总有一个面是岩石或山体。而他们现在走入的分支式水泥洞，完全是人为的，脚下踩的也是水泥板子，难以想象这地方原本的岩石状态，这地底下是被大范围人为爆破过，或是本来就有一个巨大的凹陷？

尽管心里有许多疑问，霍宇生怕忘记他根据吴邪选择的路径刚编好的顺口溜，对前期发生的大小变故保持缄默。

他们又到了三个表面极为相似的圆洞面前，生石灰的味道扑面而来，吴邪和小孩都站住了脚。

霍宇感觉到，先是左后方传来一阵震动，紧接着是右后方，他确定了——四壁都在震动。在这些水泥洞的夹层间壁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活动着，相互推挤，不断涨大缩小。

与此同时，霍宇还渐渐分辨出自他们进洞以来就一直在嗡嗡作响的某种声音，他问吴邪：“这地底下有人吗？汪家的人或者你的手下什么的？”

吴邪掸掉在衣服上的虫：“要这底下有活人，我岂不白费劲了。”

“那就怪了，”霍宇说，“我老听见有人在拉窗帘。”

“什么？”

“你们没听见？”

吴邪摇了摇头，看向身后，小孩没有回应。

霍宇解释说：“我的卧室有两道窗帘，一道是夏天的薄纱窗，一道是厚帘子。我听见的，是有人在拉薄纱窗的声音。”

洞与洞之间又震动起来，过了几分钟有所消停，吴邪又等了等，直到洞壁不再有动静，进了三个洞最右边的那个，道：“只是蛇柏拖着蛇在钻洞，九头蛇柏，就是在防风层缠住我们的那些藤蔓。”

霍宇没有再问，那声音还在响，他不认为那是藤蔓纠缠所发出的，他听到的声音很轻柔，而藤蔓是实心的，拖行纠缠的声音偏沉闷。

等他回过神，默背自己编好的那些左左右左的口诀，发觉早已记混了，索性不记路了，把脑子里积压的疑问一股脑倒出来：“女朋友是怎么回事？她什么时候交的？是不是你去追她那次，她告诉你的？”

吴邪停了下来，对这串发问早有准备，脱下背包，倚在洞壁一侧：“休息一下吧。从现在开始，我有问必答。”

小闷油瓶卸了包袱，步速放缓向前走着，身处陌生之隅四处探路是他的习惯。

霍宇预感这是一次新的忽悠：“吴老板这么好心的吗？”

吴邪摆弄着从汪家人那儿拿来的枪，两把都是9//2式，5.8mm，他道：“碍事的不在了，我没有瞒你的必要了。”说着他眯了眯眼，笑说：“要不是……”他瞟了眼远处那个瘦小的身影，“本来这一趟就是我们二人世界啊。”

霍宇瞪大眼睛后退了一步：“去你的，恶不恶心啊，鬼才跟你二人世界。”

“接下来的时间，你就是不爱听，我也要讲到你记住为止，”吴邪拉开了包清点剩余子弹的数目，“不是想听真话吗？真话多的是，就怕你听了个开头就厌了。那么，我首先哪里开始呢，就从你进沙漠的原因……”

“打住打住，”霍宇双手抱腰，“既然你说有问必答，我先问，你再答，我没问的事你别自说自话。”

这时，小孩从黑暗中返回，拾起包袱，在离吴邪两米外的泥板上坐下，疑惑着看着站立的霍宇。

霍宇俯视地上男人的眼睛，扬声道：“我现在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进来，什么最重要的棋子云云，我只想知道那个女生的女朋友是怎么回事。对这件事，我自己有一些猜测——乱猜的，全是瞎想，在我说的时候，如果说得实在离谱，你就说‘不对’，不要说其他的，说得有那么一点道理，你就点头，说是就行。”

吴邪扬了扬眉，这小子一路被骗过来，终于长记性了，不吃自己的老一套了，这哪里是关心别人有无女朋友的八卦，分明是主动充当测谎仪，想过滤所有藏头露尾的场面话。然而，他还是差点火候。

“行，就按你说的做，”吴邪说，“不过，你不休息下？还背着包，罚站呢？”

霍宇急道：“我乐意！别说了，现在你不准说！”

吴邪耸耸肩，把枪搁在地上。

“第一，如果你不是趁人家中毒瞎编唬人的话，”霍宇道，“我姑且就把你的话和她的回应当做有来有回的交涉，双方在说的是同一件事。第二，如果你说的‘女朋友’不是在我昏迷的时候她醒过来在墓道里新认识的，或者进沙漠之前你们两个都知道的陌生人，而是我见过的、和我在同一个队伍的，那我要是观察仔细的话，说不定早就知道她有女朋友了？”

吴邪微微点头。

“那好，”霍宇有了点信心，继续，“我们的队伍里只有三个女人，她们三个干什么都在一起——我开始还以为她们是害怕被你们□□欺负，后来，死了一个画家，其中一个是汪家人，一个是覃燕，所以，你暗示的，不，明示的就是：莽五杀了覃燕的女朋友，对吧？”

吴邪沉默。

霍宇不确定地问：“我说错了？”

吴邪摇了摇头：“没错。”

“尽管这个事在我印象里很突兀，”霍宇说，“那个死掉的女孩子，和覃燕看起来只是普通闺蜜关系啊，我从来没看到她们像恋人一样，有接吻拥抱之类的举动……她出了事之后，覃燕也没有特别悲痛，她就一直是那个样子，求生欲也挺强的，怎么现在变成她是为了寻仇都不肯跟你走的情况了？”

吴邪偏了偏头，霍宇不明白他在欲言又止些什么，好一会儿才记起是自己不让他多说。

“你说吧。”霍宇活动了一下脖子，他头勾得难受，本来想居高临下地跟吴邪交流，但是不知为何又成了被动的一方，都怪吴邪说他在罚站，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还越来越像负重罚站。

吴邪开口解释，声音听不出情绪，霍宇不想再委屈自己，卸下背包揉着肩膀坐了下来，听得他说：

“干我们这行，说不准的事儿太多了，要是我放着不管，之后进来的人就会签收两具族人的尸体。身手再好也没用，一个人只有一条命，这是世上最公平的事。你觉得她很冒险，不顾生死，仔细想想，她的做法行得通，愿意等总会等到机会的，她不需要有身手，也不需要现学如何手刃仇人，要不是王盟守在那里，等她醒来，把莽五往水池子里一踹，五分钟不到就结束了。”

“那……那……”霍宇支吾了一阵，找到头绪，抬高了声音，“但是，你没有放着不管啊，要是他们同时醒来……”

“不会的，”吴邪说，“她打了针吃了药，会比汪家人醒得晚。”

霍宇有不好的预感：“吴邪，你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想留她在那里，王盟下岗了，在地下要想再找一个给你挡枪的比登天还难。可有些事是拦不住的，我看人不会看错，只能这样。”

“什么叫给我挡枪的？”霍宇一句槽吐不完，“莽五杀了人，你又准备拿别人来挡枪，你还让人家选，选个鸡/儿选，她不跟你走，留下那里，你也不让她搞莽五，安排她一个人对那两个，啧啧，我就说你们是滥杀无辜的□□吧！”

“你觉得离谱，这都是真话。鉴于你的能力，你确实需要保镖，”吴邪起身，“王盟留在那里，就跟同时照看三个落水王子的小美人鱼一样，压力不小，得在他们醒来之前开溜。我去解决一下生理问题，顺便在路上留点武器给他。”

霍宇吞下了一堆信息量巨大的话，还没感叹完其内容荒谬，就被愤怒给击中了，他再次认定吴邪心狠，哪怕他这次狠的对象不是自己，难免有兔死狐悲的同理心，便在吴邪背后追了两步，想报复似的气他一下，鬼使神差道：“那你准备找谁给我当保镖？你男朋友？”

吴邪还真回头瞧了他一眼，霍宇立刻摆出他认为可以恶心到吴邪的笑，还没等他把表情调节到位，吴邪就转头了，很快消失在洞道里。

霍宇回味着吴邪回头时的惊讶，意识到那句嘲讽的含义比自己的本意还要深刻，他坐回泥板上，看向这里仅剩的另一个活人。

那个孩子没有跟吴邪离开，独自静坐，手紧紧抓着包袱，深陷其中，眉头紧锁。

霍宇知道他的智力足以理解刚才自己和吴邪交流中的大部分细节，或许，所有的细节，对于小孩此刻郁郁的表情是不是他理解谈话的证据，霍宇在心里默默想着，多半是的。

这孩子是一个悄无声息的影子，为了省电他关掉了手电，关掉之后，小孩就像不存在一样，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霍宇只得用指尖去触他冲锋衣的帽子，好确认他还在这里。

“你和吴邪在上面为什么在吵架？”霍宇问，他又打开了手电。

对方如他所想没有回答，经过刚才的谈话，霍宇也不需要小孩回答了，他自顾自说：“你不是自闭对吧，你是不想搭理人，你跟吴邪就是正常说话的。你跟吴邪吵架的原因也多半不是故事不好听，没糖吃，赶路太累，你和他在争一件事，对不对？”

他越说，越得放开，料想小孩不是会跟吴邪告状的性子，接着道：“他太冷血了，是不是？要不，我们去偷偷地把那个女生……”霍宇迟疑了，他脑海里的念头超出了自己的能力，他矛盾着，不愿置别人的生死不顾，又不敢承受悖逆远处的吴邪和驻守的王盟行事。

这时，小孩看向了他，说出这么久以来第一句话：“既成定局。”

小孩闭了眼，轻轻摇头，表示他无能为力，霍宇想再问，孩子睁开了眼看着他，那淡淡的一眼让霍宇无法形容，似乎自己被吊了玉坠的红绳给怜悯了，小孩轻声说：“我会跟他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