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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九原州(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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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赵乘渊!你给我滚!”

女子愠怒的声音,清脆中带着一丝久不说话的沙哑,如同冰雹一样坠落在池水中,激起一阵清波。

赵乘渊第一次见这个只会手语的野丫头,开口说话。

这震惊的程度,没有让他错过刚才她推开他的一刹那,爆发出的不同寻常的力道。

“荣泽郡主藏的好深啊,”他意外又惊讶,眯了眯眼,审视着眼前这个气喘吁吁的女子,缓缓念道:“‘燕王第四女赵婧训,生于荣泽郡桃李镇,天生哑声,遗落在外十三载,今失而复得,还君明珠,孤心愧之,封其郡主,赐地荣泽。’

“这可是父王亲笔所书的燕宫王室玉牒,他在外生下的私生女,天生哑巴,可你,会说话。”这次他没有阴阳怪气的叫她妹妹。

刚刚对她做了那种事,他可没脸叫她妹妹。

赵乘渊话锋一转,语势逼人:“是你一直在伪装,还是,你鱼目混珠冒名顶替?”

阿拂用手背狠狠擦拭被咬肿的唇,接着拢了拢被赵乘渊弄开的衣襟,脑中飞快转,她怎么就沉不住气,暴露了这个致命的伪装。

是啊,婧训生来不会说话,可她会。

婧训死后,她天天催眠自己,从今以后,你就是婧训,婧训就是你。

你要替婧训好好活下去,替她看见荣泽郡真正春明景和的那一天。

她让自己忘了说话,忘了正常人的交流。

学着婧训的样子,学她的一颦一动,学她打手语的动作。

学她的笑,她的乖,她的静,她的娇,她的无辜和怯弱。

时间长了,一些细微的表情和动作就像画皮,贴在了她的脸上。

更甚至深入骨髓,一举一动,都是婧训才会有的反应。

婧训是个被欺负到哭,也不敢还手反抗的怯弱小姑娘。

可她不是。

她是小妖怪。

妖怪受到敌意和威胁的本能反应,就是发起反攻。

她不敢想象,如果是婧训遇上这么个处处打压,还疯魔到轻薄她的哥哥,她该有多可怜。

她在控制自己,忍到微微发抖,生怕自己现在就把赵乘渊杀了。

但她不能,曾经有位不知名姓的仙长替她遮蔽妖气。

并告诉她,不能作恶,不能杀人,要行好事。

这样,死在魔爪下的婧训和婆婆,才会得到安息。

见阿拂不说话,博淄郡王脸上愈加深沉。

他说出怀疑,却并未在她脸上看到任何惊慌失措,而是悲伤、屈辱和怯弱。

一时之间,他分辨不出,这是她的刻意伪装,还是被自己那般欺负的真情流露。

对方拢住衣襟的动作,刺痛了他的眼睛。

见她还在发抖,赵乘渊脸色更难看了。

这是对他轻薄她的无声控诉,和害怕。

他在博淄听过一些事例,有的人因小时候受到过不好的遭遇,就会封闭自己,不愿说话,在后天如果遇到一样的遭遇,或者心病得到缓解之后,又突然能说话了。

此情此景,赵乘渊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

他暗骂自己,赵乘渊,你简直禽兽!

破天荒的,博淄郡王低下他高傲的头颅,对这个女人道:“我刚刚……对不起。”

阿拂垂着眸,就是不愿意见到他,因为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当场宰了他。

此刻听见那声对不起,她愕然抬眸。

赵乘渊望着她,语气凉薄依旧,却带了十分诚挚:“赵婧训,刚刚是我错了,本王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阿拂静静地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睛闪烁盈盈泪光。

杀心骤消。

婆婆曾教她们: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开心,不要总把仇恨放在心上,那是一根针,不仅扎伤别人,还会刺痛自己。如果有人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但后来他又跟你道歉了,那么我们是不是也能原谅对方呢?

原谅吧。

赵乘渊悔不当初,捡起地上掉落的那册文书,小心翼翼地递交给她,“你要查的人,不在牡丹镇,是在本王的嶷川。”

阿拂伸手接过,翻开自己看。

天色已经完全暗淡,屋中未点灯,她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赵乘渊走到桌上,想给她点灯,却发现桌上空无一物,压根就没有灯烛油灯之类的东西。

他不由皱眉,指尖聚起一个照明决,刚起势,就被阿拂伸手握住指头,掐断明火:“近来桃李镇夜间不太平,点不得灯。”

这句话比刚才那句还要清晰,还要长,声音的沙哑也减轻了一些。

赵乘渊持续愕然,她还真会说话。

他现在对阿拂真是越来越感兴趣了:“你放着好好的郡主府不住,跑来这间医馆做什么?”

阿拂觉得会好好说话的赵乘渊,也还算正常,她告诉他:“这是婧训的母亲和外婆,生前生活的地方。”

赵乘渊下意识以为她说话时语序奇怪,是因为她长期不说话的缘故,挑了挑眉:“你小时候就是住在这里的?”

阿拂点头,她未化形前确实是被婧训随身携带,相依为命,后来又随她们回到这里居住过。

赵乘渊第一次知道这个妹妹幼时的经历。

他自幼生于王宫,养尊处优,即便是当年天魔乱世,他也有王宫聘来的高阶修士和器灵保护,一生顺风顺水,不知离忧。

除了六岁那一年,燕王心系燕国百姓,在外出巡抗魔,失踪了两年,王宫因此大乱。

后宫前朝一片混乱,佞臣谋反窃夺王位,强娶他的母后。

他的母后守节自刎,他被宫女带着逃生东躲西藏。

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生离死别。

两年后燕王回宫,力平叛乱,诛杀反臣,摇摇欲坠的燕国,得以死灰复燃。

后来他才知道,父王失踪的那一年,是在荣泽郡受伤遇险,失去记忆,被一医女所救。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燕国的一切,在那与医女日久生情,结为夫妻,有了孩子。

此后燕王慢慢恢复记忆,想起一切,得知奸臣乱国,孤身回去平定叛乱。

他走时交代,自己若功成,必定会回来接她们母女入宫。若是功败,请她们隐姓埋名,好好活下去。

燕王成功了,可他后来再来桃李镇接她们母女,却只见到一座人去楼空的医馆。

此时此刻,得知这里便是当年父王失忆待过的地方,赵乘渊心中有那么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他忽然问:“当年你们去哪了,父王找了你们十三年。”

阿拂记得婆婆告诉她的话,“孤儿寡母,独居此地,惹人觊觎,所以婧训的母亲,带着我们离开了。”

后来,医女病逝,婆婆独自带着婧训和阿拂,辗转各地,奔走逃命。

她们最终没有躲过噩运,凄惨死去。

想到这里,阿拂不愿意再说。

她问:“文书上写的什么?”

赵乘渊还在想,前十三年,流落在外的她,应该十分不比自己当时的处境好到哪里去。

心里不知不觉,对她这个代表着父王背叛母后的罪证,撤销了罪名。

听到阿拂的问话,赵乘渊回过神,正要给她说,却听到阿拂嘘了一声,声音慵懒:“困了,明天再看。我要睡了,你随意。”

她竟直接朝着床榻走去,倒头就躺了上去。

借着淡淡月光,赵乘渊看见她的行为,嘴角一抽:“……”

我人还在这里,你就心大的去睡了,有没有搞错,我不但你大哥,我还是个男人!

而且,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没好到这个程度吧?

赵乘渊不屑地给她盖上被子,而后从窗户跃走,踏上屋顶,融入了茫茫夜色。

……

一觉睡到天亮。

早上起来,阿拂看见桌上的文书,忽然想起来,昨夜忘了告诉赵乘渊,晚上不要出去。

她拿着文书一路下楼,和聂纯等人打招呼,问他们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着湖蓝蟒袍的,脾气不好的男人。

众人摇头,还在疑惑她竟然会开口说话。

适时,去外面买早点的善玄扶着一个人进门,“来个人搭把手,我在回来的路上,捡到个昏迷的男人。”

几人随之看去,那个昏迷的男人,身穿湖蓝色蟒袍,不就正是阿拂要找的人。

文锦一听昏迷,职业使然就上前来,望闻问切一番,最后得出结论:“散了吧,这人做了一晚上运动,缺觉累的,睡一觉就好了。”

几人在他身上闻到一股子属于黄媚娘的香气,听到文锦这话,顿时意味深长地退开几步。

善玄不明所以,“唉你们走什么。”

榴允揽着善玄的肩,半拉半带拉着他走,“小孩子不要在外随便捡男人,不干净。吃早饭去了,对了善玄你买了什么?”

善玄一脸茫然,“助人为乐,是我辈修士的美好品德……呃,我买了馄钝、虾饺、葱油饼……”

文锦挠头,看了看聂纯,真人不是她能指挥的。

她又看了看无言,无言大哥是真人身边的大红人,也不是她可以指挥的。

她又看了看蹲在地上,用手指戳昏睡男子脸颊的阿拂姑娘,她这么柔弱,肯定扛不动这个健硕的男人。

于是她正义凛然冲着那两个身影喊:“榴允善玄你们给我回来,他真的是跑了一夜运动了一晚上,才累成这样的!又不是什么传染病,赶紧给人抬回去补觉啊!不然会出人命的!”

……

缺觉累了一晚上的赵乘渊,被飞鱼卫抬回二楼。

聂纯等人吃完早点,看完了阿拂交给他们的文书,一阵唏嘘。

文书上说,经过走访牡丹镇和嶷川,在一些年数大的当地百姓口中,得知了一个比较贴近他们要找的陆京元的消息。

二十年前天魔乱世伊始,有名为陆京元的云游符修,在牡丹镇与嶷川共有的嶷山上,布下道坛,画下符阵,为两地百姓抵御邪魔。

他一人一符,驻守十年,保此地人民无恙。

两地的百姓为了感谢他的庇护,自发为他建生祠,筑金身,供香火。

但外面的其他地方满目疮痍,有无数倍邪魔害死的亡魂四处游荡,沾染了无数邪念怨念。

这些怨念飘荡在寰宇内,有的会扰乱人类,有的会害人。

陆京元便离开此地,去感化那些怨气。

他一走,嶷川的风水就被当地官员破坏。

他们为了仕途,分摊接纳了其他地方的遇难者尸骸,在嶷川的赤潼岗,开辟出一处用来安葬他们的乱葬岗。

赤潼岗受十年道法加持,力量强大,用作得当,本是一处风水宝地,可护嶷山百年山水气运。

殊不知,这些本就拥有无数怨气的尸骸,葬入赤潼岗后,戾气怨气都暴涨数十倍,成了为祸一方的厉鬼。

山清水秀的嶷川,灵气枯竭,成了穷山恶水之地。

那些乡民,民不聊生,开始怨恨起了在嶷山留下力量的陆京元。

于是纷纷打烂他的金身,烧毁他的庙宇,销毁有关于记载歌颂他的一切县志和乡志。

后来有人曾在赤潼岗附近,又见到过一个很像陆京元的灰色身影。

再后来,有高人路过此地,镇压了那里残留的邪气怨气戾气。

至今赤潼岗都无人敢去,成了一座荒山。

而陆京元那个名字,也被嶷川县的人忘却。

文书尾记提到,那几个上了岁数的百姓,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神色相当复杂。

有谢有恩,有怨有恨。

即便如此,也还有人记得,那位清风朗月的符修道人,从前是何等的逍遥。

一卷经书,一盏渔火,漂泊江湖,行疆万里。

众人看完最后一句话,脑中依稀勾勒出这位符修前辈的音容相貌。

不免感到惋惜。

榴允双手一摊:“所以我们还是不知道,这之后陆京元是死是活,又去了哪里。”

无言淡声:“在百姓烧毁他的庙宇开始,他或许就陨落了。”

聂纯认可这个假设,她补充:“要是没猜错的话,符修走的大道,都是集民众的敬仰和爱戴,一旦这些崩塌,则大道崩碎,修为尽毁。”

譬如孤州的万家老祖,譬如剑斩龙神的徐经年。

前者曾风光无限,一朝被信众怀疑,道心崩塌,道法尽灭;后者剖丹救妻,虽无内力,却得百信爱戴,功德无双,一样符法具在。

这个文锦有发言权,她听后肯定地点头:“确实如此。我常听隔壁紫琼派的师兄师姐们说,他们制符,虽然看着好像很简单,但符修修行之道,就是靠着一点点的行善事,所得来的感谢、敬佩、崇敬等等,别人一念之间释放的正面情绪,积攒而成。不敢行差踏错一步,战战兢兢,宁愿吃亏,也不敢做错事、得罪人,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声名尽毁,大道崩塌。”

善玄在一旁静静听着,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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