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天衡从洗剑池中起身，微微抖落身上的水滴。他身上的里衣乃是雪蚕丝所制，遇火不燃，见水不湿。他看着衣上的水滴尽数坠落，理好腰带，穿好外衣，又拿起不群剑。他的手微微抚过朱红的剑锋，刀锋虽利，剑却有情，这样的抚摸，居然也不会受伤。

出了洗剑池，他在自己的洞府外遇见褚清河。褚清河见了他，对他行了一礼，少年的心思总是这么浅显，墨天衡从他的眼神中看见紧张、忐忑、犹豫。墨天衡在他面前停步，温声询问道，“……是功法出了什么问题么。”

“……是。”

墨天衡领他去了一处房间，将灵力探入他的经脉。灵力纠缠在一起，情况十分不好，而且，照这样的情况，他至少在三天前就感觉到自己经脉的不适了。是忍无可忍才来这里寻求帮助的……吗？墨天衡示意他打坐，输入灵力开始理顺他横冲直撞的灵气。墨天衡的灵气是凉的，与其说凉更像是冷，带着微微的寒意，不至于冻伤别人，却让人清醒无比。褚清河一边打坐一边吐息，只觉得这股微冷的灵力带着镇静人心的效果，折磨他三天的痛楚也在这灵气的安抚下逐渐消弭。

他的指尖微微动了动。其实，他未尝没有故意如此的成分。如果是平常，得到功法他一定谨慎又谨慎，可是，他递给他功法的时候说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找他……如果，他的话语是真的，他或许能靠着这个机会与他更亲密一点。如果他愿意庇护自己，自己的道途就可以顺遂不少。现在看来，自己是赌对了么。他微微吐出一口气，想到墨天衡的眼神，心中又带着隐隐的忧虑。他会不会发现自己的小把戏呢？

墨天衡收回手，看向褚清河，试探了一下他的脉搏，没什么大碍。

褚清河踌躇了一下，低声道，“……谢师尊。我，我可以参加之后的门派大比吗？”

门派大比又被称为琼花会，相传是效仿五百多年前天下第一宗门白玉京的云牡盛会。届时，不仅是昆仑道宗的峰主会来观看，也会有其他宗门的长老门主弟子来观战。褚清河踌躇了好久，还是决定报名观战，他本不用同墨天衡报备此事，但，墨天衡这些天的温和终究让他生出了一些别样的心思。他毕竟也是个孩子，渴望着别人的认可与关怀，如今没有经历太多欺辱，心性倒也纯良。他的潜台词其实是希望墨天衡能去观战，或者，是想寻求一句关怀。

墨天衡点了点头，“到时候，我会去观战。”

褚清河不知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他总感觉墨天衡好像什么都知道。褚清河从床上下来，注意到这里只是一间客房，没有丝毫住过的痕迹。也是，师尊坐拥整座天衍峰，洞府不知凡几，又如何会把他这样的弟子领到自己的房间。话说，他其实，不应对他有任何怨怼。再如何，他是高高在上的天衍峰主，而他，只是一个卑微的记名弟子，哪怕被他随意打杀，怕也不会有人说什么。更何况，修真界以师为尊，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尊甚至对徒弟有生杀予夺之权。之前，自己如何敢对他说出那样恨不恨的话啊。至于思过崖……褚清河压下自己的想法。师尊如今对自己这样温和，之前对自己那样漠然，罚他入思过崖的时候又是那么淡薄，是不是代表师尊其实什么都不在乎。他又有了一个猜想。

“你可以走了。”是墨天衡的声音。

墨天衡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神情，以为是自己不说他不敢走，于是下达了吩咐。褚清河回了神，对他行了一礼，随即退下。退下的时候，他看了看墨天衡，惊讶发现墨天衡一直是这种平静的姿态。修真者应少思少欲，这样的姿态本也寻常，但褚清河还是敏锐的感知到一些不同。但究竟是怎样的不同呢？他又说不上来。

只是，师尊这样的人，这么温柔又冷淡的人，真的不似凡人啊。他又看了一眼墨天衡。

墨天衡低垂着眼，旁边是那柄用丝绸包裹的剑。

他从外界听到消息，师尊用高价买了一柄除了美丽别无用处的剑，就是此剑吗。恍惚间，他似乎听到剑的叹息，他一怔，墨天衡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现似的依旧端坐，像是陷入冥想。

许是他听错了。

褚清河走了，墨天衡才从发呆中回神。他一向比较喜欢发呆，在以前，每次睡觉前他都要花一些时间发呆，思绪微微放空什么都不想的感觉真的很好，感觉像是把所有的疲惫一扫而光。

*

昆仑道场。

这里是昆仑道宗最大的道场，供弟子修行之用。墨天衡只踩在一块通体洁白的石头上，看着那道银光泄雪的瀑布，这里的水是昆仑山巅的融雪所化，寒气逼人，却蕴含着充足的灵气。有弟子在瀑布流势稍缓的地方打坐，也有人驾驶飞剑在瀑布中穿行，更有弟子干脆在瀑布底打坐，任由水流冲刷过他的法衣。

看见他，弟子们隐隐有些在意。他们对墨天衡这个天衍峰主了解不多，只知他深居简出，凭借师尊的余荫拥有了一整座天衍峰，一整条灵脉，修为不济，也不曾为宗门做出什么贡献。墨天衡将他们的窃窃私语听在耳中，却并未在意，直到一个微冷的男声响起。

“你，就是天衍峰峰主，墨天衡。”来人穿着深蓝色云纹法衣，墨天衡看了看他衣襟上的云纹，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该是承影门的门主，名字好像叫贺兰。贺兰是宗门的炼器大能，与微生阳州之父微生灏是至交好友。贺兰有一双经典的凤眸，蓝色更衬托的他俊雅脱俗，又因本人的气质带上了一层温雅。他用略略疑惑的眼光打量墨天衡。

这种毫无掩饰的打量，真是毫无掩饰啊。

“对。”

“这么多年，你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洞府里，很少出来。这几天，你出门有些频繁了。”

贺兰用一种疑惑的神情打量着墨天衡。在墨天衡小的时候，他见过他几面。他也见过他的师尊。他与他的师尊是如出一辙的冷淡，就像是两尊玉雕，区别只在于一大一小。他不知道微生灏为什么会将整个天衍峰划给他们——这座峰原先也不叫天衍峰——不管怎么样，微生灏不是这么大方的人。

话说，墨天衡的师尊很有钱。

他突然想到这一点 ，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墨天衡的装扮，果然，衣料很贵，果然，颜色是白。年幼的墨天衡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唯独喜欢白衣，那时候他还以为孩子是看了什么白衣剑客的话本对白色情有独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墨天衡还是这么喜欢白衣。他是不喜欢白衣的，在他的家乡，白衣代表丧服。

“想出来，便出来了。”

“……也该如此。久居洞府，于心境无益。”

“为什么呢？”墨天衡只是习惯性了问了一句为什么，他觉得在洞府呆着最好不过。不过，想也知道贺兰会说什么，无非就是那些道理。

贺兰无言。什么为什么。久居洞府，怎么能获得大道的真谛。我辈修真，自然要历经世事，与人交往，在磨练中追寻大道，在红尘中冶炼道心。怎能偏安一隅，固步自封。

“没有任何一个人的道，可以在洞府中完成。只有在历练中，我们才能得到道的真谛，才能一步步磨练我们的道心，这是儒道释三门都必须经历的红尘炼心。经历红尘炼心，才能忘记机巧世俗，成就大道。你的师尊，没有同你讲过吗。”

“……入红尘，才能出红尘。先拿起，才能放下。是这个意思吗？”

墨天衡避开了师尊的话题，将话题转到道上去。他其实并不是什么沉默寡言的人，当他想说话的时候，他的话语简直是滔滔不绝。他可以就一个辩题辩论六个小时，也可以连续三天说不到一百个字。一切都在于他的兴趣。

“能放下的东西，注定不是真正珍贵的东西。放下对自己而言并不珍贵的东西，于道心有何益处。退一步，放下的是自己珍贵的事物……为什么要放弃自己觉得珍贵的东西，这种东西与大道是不能共存的吗，为什么不能共存。”

“因为，这是执。”

“所以，修道之人要放下的，是执着。可是，能放下的就不叫执着，所以我们永远不可能放下执着。更何况，对大道的执着难道就不是执着，真正的修道之人，是不是该放下自己对道的执着。”

贺兰只是轻轻地顿了一下，随即他有些无奈，但他并没有把这些无奈表露出来，“看来你有很多关于道的思考。我只能说，我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该由你自己去想。”

“也是。”墨天衡看向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