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你怎么解释。”尹明珠像是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开始质问。

“我需要解释什么，我也不知道这血迹是如何沾染的。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倒是要说，这与你有关呢。就算我与魔族勾结一事是真，那，与此事也没有任何关系吧。如果我真的勾结了，尹家被灭了，我又何苦沾染满手的血去返回门前叩响铜环……血的触感那么黏腻，我怎么会没有察觉呢。”

尹明珠一哽，瞪了墨天衡一眼，墨天衡低头拿了颗葡萄吃起来。他倒是了解尹明珠的失望，好不容易事情有了转机，却又被尹蓟如此揭过。这至关重要的证据……

尹明珠从没有发觉尹蓟居然是如此伶牙俐齿，明明，以前的时候她都是一个安静的近似于哑巴的聆听者，明明，以前她们是那么要好姊妹情深，究竟是什么让她变了，是不公平的待遇吗，可是，她为嫡她为庶，这样的待遇本就是寻常。是因为母亲对她的苛责吗，可母亲也没有很过分。是因为父亲对她的无视吗，只是无视而已，不是照样供着她锦衣玉食的生活吗。

“你这样做，是因为，嫉妒吗？还是怨愤。抑或其他。”尹明珠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关窍，经过静心丹压抑的情绪也终于在一刹那爆发，“你嫉妒我对不对，你嫉妒父亲母亲对我比对你好，你嫉妒他们给我找了一门比你好的亲事，所以，你勾结魔族杀了他们对不对，你还故意让那个魔族留下了我的性命，你是想嘲讽我羞辱我对不对，你是不是想说你很美貌，所以让李家小公子对你钟情，那个魔族也对你钟情，是你赢了，你是想证明这一点，是想让我痛苦对吗。但你，怎么能那么恶毒，枉费我那么多年……”

“那么多年的什么，照顾吗？还是保护。”尹蓟打断了她，她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过了场上的节奏，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演练这一幕演练了好久，“你的母亲，无缘无故罚我跪祠堂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救我，她那么疼爱你，你为什么不肯为我求一句情；你的仆人，冤枉我偷了你的玉镯，于是我在雪地里跪了两个时辰，那时，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后来，你不是在床底找到了它吗，你又为什么不肯向我说哪怕一句对不起。这就是你的姊妹情深。”

“……你、你知道。”尹明珠后退一步。

“我知道的东西很多。比如，你和你的小姐妹议论我的穷酸；再比如，你偷偷地替换过我的女红。以及，是你与你的母亲一起商量，要让我成为李家二公子的妾。你想退掉李家大公子的婚约，嫁给二公子，不是吗。当日，李家二公子对我一见钟情，而你，对他一见钟情。对吗？”

“……”尹明珠突然觉得羞耻万分，她环顾一圈周围，颤巍巍落下泪来，这次是惊吓、羞愧与怨恼混合在一起的反应，她几乎为她话中提及的自己感到难堪至死，同时却也有一种郁愤，她几乎不敢抬头，因为她毫不留情地把所有的不堪的自己赤.裸.裸地摊在人前。

她不为她求情，因为她觉得这是庶女应得的；她不相信她，因为她觉得她天性如此；她不向她道歉，因为她认为她没必要向一个卑下的人道歉；她与小姐妹谈论她的穷酸，因为她迫切需要贬低他人来抬高自己。她的下人都对尹蓟没有任何的尊重。因为尹明珠根本就不在意尹蓟，下人只是上行下效。

某些情况下，她确实嫉羡尹蓟的美丽。某些程度上，她一点儿也不希望尹蓟得到比她更好的幸福。

“就算如此，尹家毕竟供你吃穿，你忘记了，你忘记尹家对你的养育之恩，一心就只有怨恨。面对你这样的白眼狼，尹家对你还是太宽仁了一些，当初，我们就不该收留你，任由你被冻死饿死烂在泥土里。”尹明珠终于找回了她的语言。

他们争吵的时候，所有聆听的修者都一声不响，但一些人明显已经很感兴趣。比如，那位大孤峰峰主，你的身体不要再前倾了啊，太明显了。还有那位谁，不要露出这么津津有味的表情啊。

“我会有报应的，明珠，但这报应绝对不是因为我对尹家做的事情。”尹蓟的神情倏忽变得很寒冷，像是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霜，“我的报应只会是因为我报仇报的太晚，只会是因为这个。当年，母亲让我离开，她病的要死了，所以她要赶我走，她对我说，去找你的父亲吧，让他给你一口饭吃，让你自己清清白白地活下去，她说完这句话就咽了气。我来了，我居然是满怀期待的来的。我在尹府的一切，想必都是报应，是我对杀母仇人曲意逢迎的报应。”

“……什么杀母仇人。”尹明珠被她突然爆发的情感震撼，木木地说。

“你不用管。总之，他欺骗了我的母亲，卷走了我母亲所有的积蓄，跑了。后来，我母亲才知道他是故意来欺骗她的，就是为了她的钱。以前，我太愚蠢太懦弱太天真。她死了，我很害怕，所以我才找到这里，死皮赖脸的留在这里。我只是想有一个家，但是，一个负心寡性的男人，一个刻薄苛责的女人，一群捧高踩低的下人，还有你，一个装疯卖傻，卖弄无知，自诩大度，自认宽容的人，这些人，怎么能给我家。踩着我母亲的尸骨与血汗，你们这样的人，又怎么配，给我家。”

“不可能，我的父亲不是这样的人，他……”

“随便你怎么为他开脱，反正他已经死了。他死的时候，浑身都是血，狼狈万分。而你，你并没有看见。在那无间的悲歌中，只有我，捂住你的双眼。继续这样吧，你大可以永远活在梦里，在梦里，你永远不会感到痛苦。”

“可你这么做就是为了让我感到痛楚，你就是想让我痛楚，所以才留下我的性命的不是吗？我的父母对你哀求，哀求你，让你身旁的魔族放过我们，你充耳不闻。尹府的下人对你磕头，诅咒发誓下辈子为你当牛做马，你视若无睹。后来，魔族逼着他们自相残杀，你说了第一句话，让那个魔族带走我。于是那个魔族就打晕了我，带走了我。我醒来时是在一片荒地，我跋涉好久才找到一家城镇，后来，道宗的仙长来接我，告诉我尹家满门被灭……这就是你的报复，这就是你的报复，他们就算做了错事，也不该是这样的下场。我就算做错了事，也不该得到这样惨烈的下场，我其实……什么都没有做不是吗。”

“我真的，什么也没做。母亲要罚跪于你，我只是视之不见而已；镯子丢了，也是，母亲那边的妈妈要罚你的跪；说你穷酸，我其实只是附和他们；作妾什么的，也不全然是我的主意。是李家夫人那样说的，原先的婚约还是作废吧，他的儿子病已经好了，庶女是不配当他的妻子的……我什么也没做过。”

她咳嗽两声，跪坐下去，猛烈喘了口气，随即便是恍然，“你看，她承认了，她承认是自己在报复尹家，她确实与魔族勾结了啊。”

微生阳州与贺兰对视了一眼，还是贺兰率先问询道，“……你不是说，是魔族灭你满门。你前面所说的，逼他们自相残杀，又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尹蓟的神色明显有些嘲讽，“那位魔族，并没有动用魔族的力量。他只是，把人聚集在一起让他们自相残杀，他说，最后只能活下来三个人。家中的仆人都是定了死契的，姓尹的允诺只要他们乖乖死掉，他会给他们的家人丰厚的报酬，但没有人理他。后来，事态越来越得不到控制，他们彼此都杀红了眼。所以，所有人都死了。其中，当然也有无辜的人。他们不敢杀别人，所以被别人杀死了。生活就是这样的一场屠戮啊，凶暴的人咀嚼柔善之人的骨肉，将他们的骨肉拿来滋养壮大自己。那么异质、那么冷酷、那么丑恶。所有的人，纠缠在一起，像是……被魇附身。但魇真正存在吗？它或许只是存在于人们的心里，作为脱罪的伎俩。”

尹蓟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疲惫，就像是那一个晚上，她看着眼前的场景，只觉得自己身在无间，那赤.裸.裸的不加矫饰的丑恶摊在她的面前的时候，她几乎要忘记呼吸。她只能木然看着尹明珠闭上的眼睛，发出询问。

为什么，他们甚至都不反抗一下魔族呢？

为什么，能这么轻易地伤害别人呢。

为什么……她要问这么多为什么呢。

她仿佛置身炼狱火海，她在熊熊火海中倒退、跌倒，摸到一手黏腻的血。疑问却是越演越烈，越烧越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