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辛符，有本事，你再把刚才的话说一遍。”

商辛瓷站在商辛符的面前，凝视着商辛符，眼睛里满是失望，她不知道，昔日乖巧懂事、善解人意的弟弟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他居然让自己去和亲。

“我是不是同你说过，我什么时候嫁，嫁给谁，应该由我自己做主。”

商辛瓷说话的声音很平静，却足以让人感知到她的怒气。

商辛符：“……和亲，本就是公主的责任。此次符国前来求娶，可谓给足了诚意，允诺了很多，那些东西，足以让我们不再受他国的掣肘，只是小小的一些牺牲，我想，阿姊你一定能体谅我的难处的。荣国在一旁虎视眈眈，国政又由……又由老师把持。”

商辛瓷：“……所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扳倒老师。你何必如此急切，老师不是一个贪恋权力的人，这些年，他不是一直都在教导你，也给你处理政务的权力……”

“可是那权力本就是属于我的，他不过是我的臣子，凭什么施舍一般的所谓‘给我权力’。”

商辛符也冷下了神色，“我已经成年了，我已经到了亲政的年龄，可是，他却依旧不肯把代表军权的虎符给我，他这般推诿，难道不是包藏祸心？

他的战功赫赫，他的丰功伟绩，他的玄铁军……这些事迹，在京师四处流传，焉知这不是在为他自己造势？

如果他真的忠君爱国，又何必要这么大的声望。如果他真的忠君爱国，为什么要插手兵部的职位安排。

现在，天下只知鬼将军，又有谁在乎，这大雍，是我商氏的天下？”

“所以，你要过河拆桥了。在老师什么事情都没做的前提下，因为你的猜忌，对老师动手，置老师于死地。你就不怕寒了天下人的心吗？”

商辛符：“所以，你要为一个外人寒我的心。”

商辛瓷一怔，原来，老师在他的心里一直都是外人。那自己呢，自己不是外人，又落得什么样的好下场。原来，不知不觉间，商辛符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

商辛瓷冷笑一声，“你不是也为了自己的利益……寒我的心么。”

商辛符沉默一瞬，“都是我的错吗？我不该未雨绸缪吗？是不是要等到后卿兵围皇城的时候，我才能为自己谋划考虑。那样就太迟了！你难道不明白这一点？”

商辛瓷:“老师不是这样的人。”

商辛符：“你又如何保证，他不会拥兵自重，别有二心？我改变了，是，我变了，我变得野心勃勃，冷血寡情，那后卿就不会变么。

他会永远高洁、高贵、高雅……不会想着高高在上吗？他拥有一切，他拥有兵权，名声与百姓的爱戴，他振臂一呼就会有无数人应和，鬼将军后卿让敌人闻风丧胆，玉面将军让百姓欢呼雀跃，那我呢，我在哪里？我这个傀儡一样的君主在哪里？”

商辛瓷从商辛符的声音里听出了一种自厌的情绪，夹杂着对后卿嫉妒一样的恨。商辛瓷第一次如此恨自己揣摩他人情绪的能力。

她的弟弟……这样看待老师……是否代表二者之间并无转圜的余地。商辛瓷又愤怒，又悲凉，她甚至不知自己具体在愤怒什么，悲伤什么。她想尽力阻止商辛符的恨与自厌，但她根本无从下手。

商辛瓷：“……后卿活在雍朝子民的心里，是因为他的忠君爱国，他的赫赫军功，他一次又一次在战争中保护了大雍的子民。

如果你也想得到这样的声望，那就像后卿一样，为百姓做事，为天下做事。杀了后卿有用吗？杀了后卿，你就会得到百姓的爱戴吗？ ”

商辛符：“……杀了后卿之后，我自然会那样做。”

商辛瓷：“……你一出手，就要置他于死地？”

商辛瓷看着商辛符冷漠的侧脸，冷笑了一声，不知从何时起，他与她的交流竟只剩下冷笑。想起商辛符与老师，则是更深的茫然。

她与商辛符一胎双生，有的时候可以感应到他的情绪，她自然知道他内心的隐忧与惶恐，正是这样的惶惑让商辛符走到这一步，他害怕后卿会背叛，于是决定先下手为强。

商辛瓷静静感受他的思绪，却止不住自己的思绪，那么，后卿也会如此吗？因为害怕自己功高震主，害怕被王上置之于死地……于是决定先下手为强。

这样的想象让人惊怖。商辛瓷多么想让他们开诚布公的谈谈啊，于是她举办了这一场花朝宴。

“这次花朝宴，你可以同老师好好谈谈。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肯信任老师呢？他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他想夺权，又何必抚养你我长大，又何必教会你我如此多的知识……”商辛瓷努力让自己的语气缓和下来，却看见商辛符固执的脸庞。

商辛符向来是一个固执而倔强的人，他认定的事情几乎不会回头，他也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正巧，商辛瓷也是这样的性情，举办花朝宴进行说和，已经是她的极限。她不知道，究竟如何，才能挽回这样的局面。

“和亲的事情，我不会考虑，希望，你也不要报什么期待。”商辛瓷闭了闭眼睛，“每月月圆，我都要喂养灵火，这件事情，你不是不知。我嫁到符国之后，难道要每隔一月回一趟门……或者，把灵火当成嫁妆带到符国？

灵火失控的下场，你不是不知，前些年，灵火的情况还比较稳定，这些年，灵火却是越发暴躁。

灵火一旦失控，便会殃及周围宫人的性命，我们根本不知道灵火回退的缘故……是发泄完力量了？还是，它吞食够了宫人的灵魂呢……”

商辛瓷将视线转移到自己的手腕，层层叠叠的金钏下覆盖着大大小小的伤疤，那些都是喂养灵火的痕迹。

以血喂养的灵火，真的不是邪物吗？但它的光又是那样璀璨而温和。

雍朝的王女，代代都用自己的血喂养灵火，不出王宫，不得自由，历来如此……她的姑姑，姑姑的姑姑，姑姑的姑姑的姑姑，都是这样做的。

她们都为灵火的存续付出自己的一生。但是，这灵火又有什么用呢。

她曾经尝试抚摸灵火，灵火并不烫，触手升温。她曾经翻阅藏书阁关于灵火的典籍，只说那是大雍至宝，开国象征。

她曾询问那些被灵火所伤之人的情况，御医只说那些人□□无损，魂魄尽失。她曾试探用别人的血安抚灵火，却是全无效果。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一出生就被赋予了守护灵火的重任。

*

入夜时分，花朝宴如期举行。入夜赏花？真是奇事。

大臣们穿着朱红色的朝服，三三两两聚着赏花，唯独后卿所在的地方被空出一圈，看来后卿的威势还真的蛮重。

墨天衡对后卿并没有什么惧怕，毕竟，他与他相识已久。后卿看见墨天衡，伸手招呼他，墨天衡走近，才发现那是一株半拢的白牡丹，品种正是昆山夜光。

墨天衡心下喜爱，心中却是知道后卿绝不只是为了赏花，果不其然，后卿开口了，“他……要对我下手了。”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少帝。后卿遥遥一指，便见一少年缓步而来，自有一番从容气度，后卿见之，冷冷一笑。

墨天衡从后卿的笑中品尝出了许多东西，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这笑像是一种恶意的嘲讽……怎么会这样呢？

按照后卿的性情，此时或许是愤恨，或许是悲凉，或许是失望，怎会有这么堪称刻毒的嘲讽？

墨天衡当然不知道，他面前的并非是那个为国为民的玉面将军……他面前的，是从幽冥黄泉爬出来的孤魂野鬼。

墨天衡一个恍神，后卿已朝商辛符走去。这也是墨天衡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打量商辛符，他只是个少年，眉目间却已足够稳重，只是神情上始终带着些挥之不去的郁色，他看着商辛符与后卿虚与委蛇，假作关心，心中十分不快，于是偏过了头去看那含苞的花朵。

忽然，他的眼神微微一侧，正对上树上的诀别诗。真是来无影去无踪的诀别诗啊……诀别诗盯着他看了两眼，一个翻身就隐遁不见。

墨天衡留意着后卿与商辛符的对话，看他们的神情，倒是相谈甚欢。墨天衡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清酒，瓷杯里的酒液微微晃荡间，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出些许的碎银。

一道幽绿悄无声息的攀爬上墨天衡的衣袖，墨天衡微微皱了皱眉，看了看自己的指尖。一滴滚圆的血珠缓缓自他的指尖渗出，带来微微的刺痛感。

他用手指捻了捻血珠，手指上立时掠过一道淡红的痕迹。

他就近找了一处水池，池上的莲花正盛，有锦鲤从水底掠过。墨天衡将手浸入水中，用力揉搓了几下，洗干净了手上的血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