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坐在小诊所里任凭医生用沾了碘酒的棉签往我嘴角戳。

本来就难看的脸变得更难看了——方才还只是头发散得到处都是，现在脸上还挂了药水奇怪的颜色。

趁着御幸一也去结账，仓持洋一反坐在椅子上，他将手搭在靠背上方，看着我的脸。

“开学的时候我就想问了……荒木你为什么来东京？”

好的，现在他连装都不装了，直接喊我荒木。

“没有学校收你就有学校收我吗，”我说，“家里塞钱把我塞进青道了。”

仓持洋一挠了挠头，然后他居然真心实意地对我说了声对不起。我给他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滚下去。

后来我才知道那声对不起意味着什么：他被骗了，喊他去打架的人没有告诉他先惹事的是他们自己，而他因为打架被全千叶县的高中拒收，还拖了我下水。

“那你那些朋友还真是傻逼。”我说。

不良也有不良的尊严，对我们而言，最不能够忍受的便是欺骗和背叛。我的小弟喊我打架时不会对我说谎，而我也不会虚与委蛇地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么一想，仓持洋一那些朋友甚至还不如我们这种社会渣滓。

“你也没到社会渣滓的程度吧。”同班同学想了想，“社会渣滓可做不了学霸。”

那个时候我的头发已经留长了。为了不被人看出来，我刻意去染了个发，对其他人说我剪了头。相熟的女生说由良的头发那么长就这么剪了好可惜，却也没有多说别的。

“嗳，广濑，”仓持洋一突然扭头，“你说你大学想考回千叶……？”在学校里他还是喊我广濑，只有私底下他才会喊我荒木。

“是吧，”我捧着便当盒回答道，“因为我爸还在那里嘛。”

17

高一寒假的时候我偷偷回了趟千叶县。

后爸给的零花钱不少，稍微攒一攒就能让我坐一趟新干线的来回。

推开门的时候我闻见了一股浓烈的酒味和化妆品特有的香气。我下意识快步走到卧室门口，门没关，于是我看见了躺在怨种老爹身边的女人。

怨种老爹好像有些尴尬，他干巴巴地问我你回来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我没回答，只是问他有没有烟，怨种老爹说小兔崽子你是不是皮痒了，我懒得理他，从茶几抽屉里摸了包新的拆了给自己点上。

点烟时我特别平静，就是手有点抖。

我没留在家里吃晚饭，而是直接搭新干线回了东京。因为跟亲妈说我要在同学家里过夜，我也不能当晚就回家，于是最后我只能坐在学校门口发呆。

离过年还有一小段时间，棒球部还没放假，我听着学校里的喧闹声，突然觉得有些累了。

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怨种老爹对我的爱，我们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若是不爱我，他完全可以把我丢掉。

只是在此之前我从来都没有思考过另一个问题：亲妈都能再婚，我有什么理由绑着怨种老爹逼他为我单身一辈子？

我总会长大离开，他迟早要变成一个人，若是因为我自己不能接受就拒绝让他找下一个女人，未免也有点太自私了。

我不可能永远留在他身边，他总得有个人照应。

或许以往他没有找女人并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毕竟他的收入不高，家里还供着我这个惹是生非的小拖油瓶。如今我来东京，户籍上跟他没有关系，也不需要他出赡养费了，所以他有闲钱去找个女人，甚至可以开始考虑经营自己的下半生。

从结果来说，我不回千叶才是最好的。

18

我把那包烟从老家顺了出来。

因为不知道能去哪也没什么想去的地方，我坐在校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烟。烟灰积在我身边的地上，连地砖都被烧出了一小块焦黑的痕迹。

仓持洋一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应该是刚结束训练出来买东西。我咬着烟跟他对视，他原本还算闲适的表情突然垮了下来，少年快步走到我身边，劈手夺了我嘴里的东西丢在地上踩灭了。

“你抽了多少？”

他问。

我看了眼空荡荡的烟盒，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一盒。”

因为算是知根知底又没有真正的深仇大恨，仓持洋一道歉后我们就和解了。等反应过来时，我和仓持洋一已经是能够一起吃午饭的关系，还捎带了个没朋友的御幸一也。

“为什么？”仓持洋一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心里不爽。”我说。

新干线的票根被我放在烟盒里，仓持洋一将那两张纸片摸出来看了一眼，突然叹了口气。他伸出手叩住我的手腕，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走，我请你吃饭。”

仓持洋一请客的是正经餐厅，不给未成年人提供酒精饮料。我猜棒球部还有类似的规定，点餐时仓持洋一表现得特别乖宝宝，倒是一身烟味儿的我被服务生转头看了好几眼。

我举着筷子看着眼前还算丰盛的饭菜，没什么胃口。

“你晚上有地方去吗？”仓持洋一问我。

我突然恼恨于他的敏锐——因为关系已经很近了，我并没有向他隐瞒我糟糕的家庭状况，因此他很容易便猜出我大概是撒谎偷跑出来的，现在回家铁定露馅儿。

“没有。”我回答道，“等下去找个书吧凑合过一夜吧。”

不太正规的书吧会收留未成年人过夜，交一些钱，我就能在书吧里开一间有自助饮料和大量漫画书的小包间。虽然不足三平米的包间比较挤，但比露宿街头还是强上不少的。

仓持洋一“嗤”了一声。

“不许去，”他说，“你等我一下。”

19

最后仓持洋一给棒球部的指导老师打了电话。有成年人带领，我成功在学校附近的正规酒店开了间房间。

“明天早上回家。”

戴着眼镜的成年女性如是说。

我乖乖应了好。也不知道仓持洋一跟她说了什么，反正她没问我理由，就是走之前恶狠狠地瞪了仓持洋一一眼。

“我已经和片冈教练打招呼了，你今晚要是敢留在这儿，以后都别想打棒球了！”

仓持洋一也应了声好。他跟我确认没有其他需求后便说要回学校了。

鬼使神差般，我伸出手，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了少年衣服下摆的一个角。

“仓持，”我问他，“我是不是特别累赘？”

倘若我不是累赘，怨种老爹大概也不会在摆脱我之后马上就找新的女人了。

“没有，”他突然转过身，伸手将我揽在怀里，“你不会是任何人的累赘。

——“嗳，由良，你知道吗，初三那年你举着啤酒瓶瞪我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女生好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