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衍州登临凤凰门举目四望,其下之臣官服各异,犹如大洋两域的交界处,沧海与沧海互不交融一浪没过一浪,殷红若暮,青绿如春,其间有一抹白耀眼绝伦。
她凝神细看,但见一翩翩佳公子英英玉立,楚腰卫鬓,潘颜宋貌,行止雍容涵养清雅,似株空谷幽兰遗落荒野,纵使其身裹粗缯大布,亦难掩气质风华。
秦衍州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个夜晚,烛火黯淡,满室沉香,她无意摘下那人的腰封……
他原来是崶京楚家嫡长子,楚白华。
晔兮如华,温兮如莹,怪不得他自称林晔。
秦衍州的心情颇为复杂。
好消息是,她的同宗师兄果然如传闻般惊才绝艳。
坏消息是,她差点睡了她那惊才绝艳的同宗师兄。
事已至此……先装作不认识。反正她当时戴着人、皮面具,他应当是认不出来的吧。
她来来回回俯视群臣,独独不敢看楚白华,眼波与他交汇之时就像是沸腾的开水渐烫渐烫肌肤一样敏感。
谁能体会到知交挚友变成非礼对象又变成同宗师兄的心路历程啊!
郁棠白立于秦衍州身畔,居高临下打量楚白华,神色阴郁。
什么“人间月郎”,腌臜的心思可一点儿不少。
如今天下不稳,皇族与世家剑拔弩张,就算要立君后,大抵不会从帝都五姓当中遴选,更不可能是身为世家第一公子的楚白华。
楚大公子对上郁棠白的挑衅的目光,报之以笑,凤眸仿佛两潭郁闭的冰河,眼神冷寒如同粹满霜雪。
坊间盛传秦衍州对郁棠白一见倾心,耗费千金抱得美人归,俨然一对恩爱眷侣,而今看来,所言非虚。
他一瞥高台,眼底似幽微的烛火,明明灭灭。
“啊湫。”秦衍州总感觉有人在背后念叨她。
郁棠白命人呈来一件披风为她系上,“天转凉了,陛下要注意凰体才是。”
依照大嬴旧例,新帝继位应在凤凰门上受臣工亟请,奈何秦衍州是一个怕麻烦又讲究效率的人。
她懒得同她们玩三辞三让的游戏。
是以,当众臣第一次跪下道“请陛下登基”时。
就听到她们的陛下说,“好。”
底下霎时鸦雀无声,众人为之绝倒。
楚白华轻笑,秦衍州应是历代以来最不在意声名的帝王了。但秦衍州不想造势,他这个做师兄的可不允许师妹的登基礼平白矮其他帝王一头。
连杨洵旻继位都要编个什么天降祥瑞、红光满天,别人都有的,他的师妹自然也要有。
远处青天,几声裂石穿云的啼鸣传来,此起彼伏,清脆的鸟啼就像是大小珠玉掉落玉盘。
秦衍州抬首望去却不见飞禽。
众人亦后知后觉地仰头,倏忽间天日俱冥,有长风万里奔袭而来,霎时间流云上涌又被吹散,犹同打翻的墨水染黑了铺平的白纸。
再一眼,哪里是风云突变,分明是穹天之上一只青鸾领着万余只禽鸟翱翔,各色之羽同频展翅,仰观就像是一篇绚丽的画卷,又像是垂挂在天边的流光溢彩的云,遮挡了太阳,代替了天空,
历朝历代的皇帝都说自己是天地之女、真凰化身,但受万鸟朝凤之礼的,古往今来只有秦衍州。
众臣心中一个念头不约而同地破土而出:
真凰天女!
凤凰门下一万臣卿再度叩首大拜,挥袂高呼,朱紫色的衣袖齐齐飘动与天上遥相照应,恍若大地生出一旋星河。
“吾皇万岁千秋。”
“吾皇万岁,千秋。”
“吾皇!万岁!千秋!”
跟随秦衍州打天下的部将此时欣喜若狂,最为典型的便是行义安,她嘴角的弧度从未降过就像是把拉了大半的重弓。
秦衍州负手当风,远眺无限山河,万鸟绕她盘桓长天,“众卿平身。”
她其实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密集的鸟群。
八年前北方蝗灾肆虐,她赶到时,恰好有鸟群经过将过路蝗虫分食殆尽。
如今看来,恐怕不是她运气好。
秦衍州凝眸,若有所思。
“启禀陛下,吉时已到,应摆驾显德殿,祭祀先王。”礼部侍娘振声请示。
“不急。”秦衍州说,“等一个人。”
众臣面露好奇,谁这么大面子能让皇帝等?
少顷,有铁骑的嘶鸣之音由远及近陆续起作,似回应着人们的疑惑,“噔噔”的马蹄声震耳欲聋像是要踏破玉阶。
一位黄衣女孩纵着红鬃马几息之间跃过御道,勒马城前,“迂——”。
“阿姊!”
少女自马背上飒爽跳下。
听其音漫溢着明朗的肆意,待人们看清她的样子,不禁赞道,真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娘子。
她十二岁上下,面容清秀,气度则相肖秦衍州飘逸超脱,腰配三尺长剑,一对星眸炯炯有神。
“朕的义妹,舟祉,白鱼入舟的舟,昭祉山河的祉,诸卿可都记住了?”秦衍州向众人宣告舟祉的身份,一字一句铿锵顿挫,犹如戛玉敲冰。
“臣等问小殿下安好。”
舟祉?
就是那个当初舟将军与男土匪头子无媒苟合生下的女儿。
在场个个都是人精,尽管心中鄙夷舟祉的身世,面上总是恭维的,不约而同夸赞道,“舟祉将军真是少年英才。”
舟小魔王斜睨衮衮诸卿,撇了撇嘴,内心翻了个白眼。
这些人就是阿姊说的“人格分裂”吗,她们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摊烂泥,但红嘴巴子笑得都快咧到耳根了。
“那是自然。”舟祉谦逊微笑,她不是英才,难道她们是。
“阿祉,上来。”秦衍州道,“百官随朕祭祖。”
凤凰门实际称作凤凰台更为合适,为避讳先祖名讳才将“台”改为“门”字。前有三座白玉阶,当中宏大是为王道,两边稍窄小以供文臣武将行走是为臣道,各共三层,每层三千三百三十三级。
舟祉想念阿姊想念得紧,施展轻功一个凌云步自当中王道飞登上台,站在秦衍州身侧,“阿姊,棠白哥。”
秦衍州揉了揉小孩的头发,再捏一捏她脸颊两边的肉,感慨道:“阿祉出去几天又变胖了。”
郁棠白噗嗤一笑。
舟祉:“……”
多好的姐姐啊,可惜长了嘴。
自凤凰门至显德殿足足五里需要帝王率百官行三拜九叩之礼一路跪拜过去。
秦衍州利落地提裳下跪,她不信鬼神,如今三步一叩首,拜的是她此生父母不是历代先帝,是天下百姓而不是秦氏王朝。
以时日无多之命,换朗朗乾坤之世,蚍蜉撼树,未必不可。
午日高悬,天阔云浓,终至先王几筵,她恭敬的行完最后一礼徐徐直身袖手再顾首。
大风狂起,流云飞扬,她静站祭台,凰袍扶摇舞动,十二章图似要自衮服中飞出,十二旈白玉串珠清音泠泠。
她没有念拗口而生涩的祝文,只是简略说道:
“嬴有天下,历数无疆,曩者豪强篡盗,杨文作逆,嬴祚中缺,朕悉诛之兴复社稷。”
“今于十月十日于崶山之阳帝城之东设坛备仪昭告皇天后土山川神祗,永绥九州,建元宣武。”
“朕受任于民,括地登枢,执要中央以主四海,当厉精为治,生亡不忘。”
众臣北向大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微微抬头看天,风止云开,寰宇似乎被水洗过一样的澄净。
接着就无甚辛苦事了,秦衍州率一班人至宣政殿确立君臣名分,她端坐凰椅,又生生受三声万岁。
秦衍州:“……”
能不能换个词,真的很讽刺啊。
在嬴朝,或者说在封建王朝,实现阶级跨越和阶级流动一般有三条途径,嫁娶、科举和造反。但归根结底,只有两个方向,一是成为特权阶级,二是和特权阶级攀上关系从而成为特权阶级。
一朝帝主一朝臣,有人欢喜有人忧,新皇践祚自然意味旧有的权利体系将被打破重组。
秦衍州攻城略地之初打着前朝的旗号却并没有等来任何的援助,大多的门阀在观望。
待到她的势力逐步壮大,顶级的世族明面效忠杨室暗中默许它的旁系给予她支持。无论结果如何她们都两头占好。
但世家体制的崩溃是必然的。
当她们发现武帝推行的科举制不是滋养她们土壤时,死亡的镰刀早已悄然而至。
她们困兽犹斗,扶持杨氏政权不惜一切代价希望恢复九品中正制,似乎成功近在咫尺。
但是,很不幸的,她秦衍州来了。
“朕刚登极,不喜欢自家院子乱糟糟的,诸位爱卿打扫干净各自的屋子,最好也管住家里的小孩,莫让朕看了心烦。”
“念在英王的情面上,夷杨洵旻一族,罪不及夫侍幼儿,即日问斩不得延误。至于她的的那些后君小侍,有去处的遣送离宫,嫁娶自由。”
她沉言片刻,曲指轻敲凰椅,“扣,扣,扣”,像一滴水落入潭中,又像是倒计时的沙漏,一息似为一岁,众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墨道一。”秦衍州道。
“臣在。”墨道一从文臣中走出。
“念。”
“遵旨。”只见墨道一从袖中取一道玄诏,玄鸟图腾矫飞于上,正是大嬴帝旨。
众臣越听越心惊。
秦衍州将身旁所有显要之位封赏与亲信,世家高官虽未撤职,但一贬再贬。世家中有功者,当职虽高,却无实权。世家中重权者,互为掣肘,难以聚力。
诏书宣毕,满堂伏惟,在野寂静。
秦衍州忽而道,“东山先生归隐之意决然,不知东山先生高徒,楚公子可愿入我朝为官?”
男子为官已有先例,比如古时蜀中王之子平遥郡卿战功赫赫,被皇帝封为上将军。
楚白华看向秦衍州,此时的她帝袍加身无上威严,但这一道声音却将他带入那一日的记忆。
遥记当初“舟琰”也曾问过“林晔”,假如天下清明,你可愿与随入朝为官?
而他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不敢请求罢了,这本来就是他的愿望。
“求之不得,幸不辱命。”看着秦衍州难得正经的样子,楚白华突然想放肆一回,于是问道,“不知陛下欲给在下安排一个什么差事?”
秦衍州没有直接回答,“公子想要什么差事?”
“中书舍人。”
她已经听到朝堂之此起彼伏的私语声了,博物洽闻如楚白华当一个中书舍人自然是够格的,只是他身为男子,朝臣们心中顾虑开本朝男子为官之先河恐生恶例,总会跳出来讨价还价一番。
“启禀陛下,此职无空缺。”君殊渝上前一步,行礼道。
秦衍州才起裁员的心思,却听楚白华又道,“听闻起居舍人空设二十载,在下不才,可愿一试。”
原来是一招以退为进啊,不过起居舍人主修内史,那她与他不是得日日相见。
也罢,她本就想另设内阁学士,他若上任倒省去一人薪水。她的这位师兄真是算无遗策总能猜到她的心思。
“……也可。”秦衍州揉揉太阳穴,“若无事今日便到此为止,传朕令,大赦天下。”
“吾皇圣明。”
“散朝。”秦衍州起身步入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