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初，天已经完全黑透，奚方从医院出来，远远的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她招手。
奚方一手裹紧身上的外套，一手向对方挥了挥手。
猴年刚开始，C市早春夜晚仍带着冬天的寒凉，奚方左右看了看两边马路上的车，飞快走向对面停着的一辆白色国产面包车。
“在这儿呢，方方。”
奚方快走几步，拉开副驾驶车门坐进去，驾驶座上已经递过来一个泡着热茶的保温杯。
这人跟她是同村同族，叫奚飞，按照村里人的称呼，奚方喊他飞仔。
奚飞麻利的发动车子，腼腆朝奚方笑了笑，然后道：“阿婆情况怎么样了？”
奚方安全带的手一顿，将手搭在暖风口上半晌，才低沉道：“不理想，医生说恐怕熬不过三个月了。”
奚飞嘴里的阿婆是奚方的外婆，他和奚方同龄，在他读小学时，奚方爸妈出车祸，肇事司机逃逸，双双都没抢救过来，年幼的奚方便去了外婆和方舅舅家生活，直到上了大学才回到奚家村。
许是多幼寄人篱下，致使奚方养成了沉默冷清的性子。
奚飞见她情绪低落，明白阿婆这次真的熬不过去了。只是他笨嘴拙舌，不知道说什么安慰她。
看到她那双冷清的眼睛，想到奚方一贯冷清自持，不确定的想到，或许不用他安慰吧？
想到这，奚飞便转移话题：“跟你男朋友怎么样了？谈了快五年了吧，什么时候结婚？到时候记得给我发请帖。”
“分手了！”
在医院熬了一天一夜，奚方疲惫的摘下眼镜，语气仍平淡道：“还差三天满五年，已经分手了。”
奚飞嘴一张一合，想说些话安慰她，但奚方已经闭上了眼睛，讪讪的住嘴，认真开车。
他听说奚方交了男朋友，两人谈了几年，以为好事将近，谁知赶在阿婆生病的时候，两人竟然闹掰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奚飞懊恼的捶了捶头，见奚方神色始终平静如常，就趁着等红绿路灯的空档，打开车载音乐，选了半天，发现里面竟都是情歌。
“见鬼了！”奚飞嘀咕了一句。
“绿灯了。”
奚方将手中的文件塞回包里，重新戴上眼镜，“好好开车，我不需要安慰。”
“哦！”
被她看穿，奚飞也不觉得尴尬，腼腆一笑。
晚上8点，面包车经过商业中心，夜市人流如织，堵车严重，车子走走停停，晃得奚方有点头晕，索性闭着眼睛，靠在车门上休息。
奚飞伸长脖子望了望前面看不到头的车龙，猛打方向盘驶离车队，打算从一旁“盼客来”餐厅的岔路走。
面包车经过“盼客来”门口时，恰好从饭店里面出来七八个人，一行人簇拥着一个大约三十岁，高约一米八六，身材魁梧的年轻人。
“严哥。”
奚飞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的曹严，将面包车停住，看到奚方还在休息，就轻轻关上车门，走过去与曹严打招呼。
一个才到曹严肩膀高，身材胖乎乎的男人，正给曹严点烟。
曹严将就对方的海拔，身子歪歪斜斜的站着，猛吸了一口，吐出烟圈，拿烟的手扒了扒头发，嗯了一声，问道：“接回来了？”
一行不明真相的人朝车里张望，见里面坐着一个美女，立马起哄道：“飞仔，我说你下午怎么不见人影，原来是跟女朋友约会去了！”
“…不是。”
奚飞被众人打趣，脸“唰”的红了，本就不善言辞的他，更加结结巴巴了，“不是的，她…她不是我…”
“行了，别瞎起哄！”
曹严打断众人的起哄，问奚飞：“晚饭吃了吗？”
“还没吃。”
有人解围，奚方回话的速度快了许多，“下午那会儿货比较多，送完就去接方方了，还没顾得上吃。”
曹严嗯了一声，挥散众人，朝奚飞伸出手，“钥匙给我，你先去吃饭，人我替你送回去。”
“多谢严哥！”
奚飞相信严哥的人品，利索的将钥匙交到曹严手中，“严哥送方方回去确实比我方便多了。”
等人群散尽，曹严这才慢慢走到面包车的副驾驶那边。
车里的人睡得着正香，曹严也不急着上车，默默将手中的烟抽完。
手里的烟明明暗暗，但视线一直没从车里的人挪开半分，隔着玻璃慢慢摩挲着她的脸，指尖似乎能感受到她的温度。
许是一夜没睡，奚方眼底阴影浓厚，秀气的眉头微蹙，嘴唇紧紧的抿着，似乎有什么烦恼。
也是，她外婆生病，这两天肯定累坏了。
这是他印象中从未看到过的，除了平静以外的第二种表情。
十二年过去，冷清白皙的脸变瘦了，也变得更好看了。
察觉对方将要醒来，曹严将烟头摁熄在路边的垃圾桶，绕过车头，拉开驾驶座车门坐了进去。
奚方从噩梦中惊醒，一抬头，就见驾驶座上已经换了人。
“你是？”
曹严察觉对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笑着转过头道：“我叫曹严，是飞仔的老板，他晚上没吃饭，让我替他送你回去。”
奚方“哦”了一声，许是觉得太冷淡，半晌，才补充道：“谢谢！”
曹严以为她不会再出声，正想说些什么缓解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听到奚方道：“你很眼熟，像是哪里见过。”
疑问句，却用的是肯定语气。
“…咳咳”曹严飞快的瞅了奚方一眼，“美女，我承认我有几分姿色，只是你们博士也用这么土的搭讪方式吗？”
奚方用“您没事吧”的眼神看着他，曹严便知道刚刚误会她了，不过他也脸皮厚很快就恢复正常，转移话题：“美女，怎么称呼呀？”
“奚方。”
奚方收回视线，看到手机来电显示，立马将手机静音。
高中毕业那年，曹严就知道她的名字了，不过显然奚方不认识他，说这些废话，就是想光明正大在她面前介绍自己。
只是，平日一向能说会道的他，触及那双冷清的眼睛，却变得和飞仔一样。
“你的手机在震动。”
车内静谧，明知她不想接电话，曹严还是干巴巴找话题。
包里的手机一直在震动，奚方拿出手机，将电话挂断，上面显示十八个未接来电，正待关机，一个叫任晋的人又打了过来。
本想继续挂断，但避免对方再打过来，奚方最终还是接通了，“方方…”
一声急切的男声从手机里传出来，奚方将手机换到右手，并未吱声，好在对方也不需要她说话。
除了第一句，其他的话曹严听不真切，手机的男人能喊她“方方”，至少说明两人关系亲密。
不过，奚方一直不想理睬，两人应该闹了矛盾。
果然，就听她说：“任晋，别纠缠了。”
奚方说完，语气坚定，再次强调：“你知道的，我不会回头。”
任晋，曹严知道他，奚方谈了五年的男朋友。
曹严看似专心开车，耳朵却高高竖起，等一字不漏的听完，心里顿时暗喜。
若所料不错，两人应该正在闹分手。
不对，是已经分手。
曹严怕她将来心软后悔，立即拿出知心大哥的语气：“男人犯错就跟家暴一样，只有0次和无数次，美女这么好的条件，可别吃回头草啊。”
曹严恨不得立即将对方的痕迹在奚方心里打扫干净，所以说了一大堆例子，话里话外都是劝她坚持到底。
奚方默默听了半晌并不吭声，将手机关机后盯着曹严，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是博士？”
“啊？”
曹严打了个哈哈，脑子一转，立刻想到一个绝佳的理由：“是飞仔，他经常在我耳边夸你，夸你读书是怎么厉害，还说你是奚家村里唯一的女博士，我听多了自然就记住了。”
曹严瞅了奚方一眼，见她并未起疑，说的更起劲了：“美女你这么漂亮，还有这么高的学历，条件这么好，可别死死吊在一颗歪脖子树上，多看看森林里其他笔直的树呀！”
说完，曹严下意识挺了挺胸膛，脑门上就差写着“毛遂自荐”四个字。
“是嘛。”
奚方低头摘下眼镜，嘴角微微勾起。
若不是曹严时不时看向她，他肯定会错过这一闪而逝的浅浅笑容。
曹严脑海里的小人已经按捺不住，翩翩起舞。
终于等到她分手，今晚又能和她同处这么长时间，绝对是他的幸运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主要是曹严在说，奚方偶尔简短的回应对方。
曹严见她没有不耐烦，心中顿时生出无限的勇气。
就在他调动浑身细胞，发挥他生意场上的语言特长，想得到她更多回应时，车子却已经开到了她家门口。
见此，曹严只能悻悻闭上嘴，熄火下车后，快速绕到副驾驶。
等奚方解开安全带，曹严已经帮她打开了车门。
“谢谢”
伸手去推面包车门拿行李，曹严又快她一步。
曹严一副两人很熟的模样，拖着她的箱子，熟练的推开院门走进去，一边上楼，一边回头似主人般招呼道：“快上来，这两天肯定累坏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半晌没听到动静，曹严回头看出她的疑惑，不好意思的扒了扒头发，露出洁白的牙齿，“别客气，我住你家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