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蜩五月,壁上青苔鲜浓,露水沿苔痕沟壑细细流下,沁出一整个同怀园的清凉。
琼枝手捧一碗荔枝饮走到姑娘窗下,侧耳认真听了听,里头竟然还在哭。
她不由叹了口气,抬头望出廊外。卯时不到的天时已然昏昏明,她姑娘又是哭了整整一晚。
婚姻嫁娶,自古不由儿女,纵然大公子一向疼爱姑娘,也绝不可能答应她嫁去未北。且不说未北那么远,还终年苦寒,人家严大都督这样的家底……也不一定中意姑娘啊,姑娘到底中了什么邪,怎么就非严都督不可了呢?
可怜大公子这些天愁得脸都皱了,道理与姑娘说了一箩筐,嘴里都起泡了,还没把姑娘的心意说回来。
琼枝仰着头回想大公子苦口婆心说的那些话。
“囡囡啊,大哥不怕你嫁得远,唯怕你嫁得苦。你若是嫁去昭都,大哥今番一个字都不多说,可是他严未迟能吗?”
“你别看他现在人在我们兹州,过个几年你再看?严家的人,哪一个不死在未北雪山下头?”
“……没错,未北王有两个儿子,可是他带在身边从小养到大的,只有严未迟。他是皇后的亲弟弟,他就不可能回昭都当太平官。这些年西图人不常来犯,北边无战,皇帝这才看准了时机把他调来兹州,但西图不灭,他迟早要回未北去的,那里才是他们严家男人的归宿。你现在想嫁给他,难道是要跟着他到未北茹毛饮血吃草根黄沙过日子?”
“你再好好想想,这门皇亲若真是桩好姻缘,能轮得着你?昭都的姑娘们首先就要抢破头了,哪能让严未迟二十出头仍做孤家寡人。你啊……你别被他那张脸给骗了!”
“大哥是男人,比你懂男人的心思!”
“他多瞧你一眼你以为他对你另眼相待,几年后他拍拍屁股走人,你就知道这份另眼相待全他娘的是自作多情。大哥同你说句实话,男人呀,就是没几个好东西!”
琼枝不知不觉点点头,她以为大公子说得很有道理。连她都懂的道理,姑娘为什么就不懂?非但不懂,每每提及总还要哭起来,声泪俱下地顶一番嘴。
“我是什么样的人,大哥不清楚?严未迟纵然风姿特秀,我岂会贪图这一点美色而去喜欢他?大哥这样说,到底看轻了谁?”
“我喜欢他,喜欢他英武,喜欢他强健,喜欢他跑马射箭的样子,就也喜欢他披甲执锐流血流汗打仗的样子。我还喜欢他姓严,喜欢他祖宗十八代都对大未精诚贯日。嫁给他,不论吃沙子还是啃草根,我都愿意!”
“大哥口口声声担心我嫁得苦,却不知何为苦。锦衣玉食高床软枕的确好,但若夫君三妻四妾终日靡靡度日,就算吃龙肉,那龙肉也是苦的。我虞十三心眼就是那么小,我容不得我夫君的枕边睡别人,也看不上我的夫君混吃等死,当一辈子米虫。”
“他严未迟长得好,身手好,家世也好,既然男人没几个好东西,大哥怎么就不许我挑个我觉得是东西的?”
“唉……”
琼枝在心里不住叹气,姑娘啊,真的被大公子宠坏了,要星星不给月亮,要翡翠就绝不给汉白玉,养成个如此不知好歹的骄矜性子。但是话说回来,虞家到这一辈,除了泼天的家业,就只剩大公子与姑娘这对兄妹相依为命了,大公子不疼姑娘,还能去疼谁?
可姑娘自来养尊处优,哪懂吃糠咽菜的苦,只怕心里以为,吃黄沙啃草根也会有人捣碎了喂到她嘴里。再往坏处里想,像严都督那样的人家,你陪他吃了一辈子土,兴许他身边照样三妻四妾成群。一则人家长得俊,像大公子说的那样好人家的女儿不愿嫁,其他女人可就不一定了;二则未北王的王位摆在那,严氏现在人丁单薄,自然对“子孙”二字多多益善,靠姑娘一个人……不得累死。
琼枝想得有点远了,拉回思绪,愁回当下。要是姑娘真的嫁去了未北,她必然也得跟着去。
天啊……她不想吃草根。
屋里的泣声渐渐停止,琼枝推门往床里看了眼,姑娘背对着她侧躺,芙蓉花色的轻薄寝衣裹出一段骨肉匀停,她赤着的双足,像首饰匣里那对冰花耳铛,粉嫩又润滑。
她悄悄关上门,叹了早起第三口气。
容貌也好,身段也罢,姑娘一样不差。此前大公子就总忧心忡忡,姑娘长得太惹人遐思,她又总爱跑出去瞎折腾,老怕她遇人不淑。这不,碰见了严都督,一语成谶。
从来只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殊不知美人也过不了英雄关。可老天爷又没规定,英雄与美人就必须在一块过日子。
这时才合上门,屋里的姑娘忽然喊了一声什么。
琼枝还没放下的手便重新推了一下,将门顶开一道缝,想看看姑娘是不是醒了。
“周赟!”
更清晰的喊声传过来。
琼枝手一哆嗦,凉了的荔枝饮溅出半碗来。
“是你,是你折断我的荔枝树,是你!”
说的什么跟什么?
琼枝搁下碗飞快跑过去,虞南珠似乎难受极了,在床上辗转难安。她一下扑到床前,虞南珠翻过身,露出一张淌满眼泪的湿脸。
“姑娘,醒了吗?”琼枝急忙安抚姑娘,用手一点点拨开被泪水沾湿粘在脸上的头发。
虞南珠紧闭着眼,半晌稍稍一动,睁开了。
她一夜没睡,眼底淡青,又哭了一夜,眼睑红肿。睁开来时,只觉得眼皮又沉又痛,便很快又闭上了。
倏地,再次睁开。
“我回来了?”她靠在琼枝怀里喃喃地问。
琼枝用帕子抹她脖颈里的汗,不明就里:“姑娘哪里都没去,怎么叫回来了?”
虞南珠听了猝然捉住琼枝的手,愣愣摸了摸自己的脸。她猛地起身,又一次说道:“我回来了!”
弄得琼枝十分慌神,手足无措神情惴惴地看她。只见姑娘这一瞬脸上划过诸多情绪,嘴角忽而牵起,忽而又往下一坠,捂起脸,呜呜地哭起来。
“姑娘?”
“……呜呜,我回来了。”
说出来谁都不信,虞南珠死后竟然遇到了周赟。周赟浑身是血,脖子断了一大截,脑袋歪歪地挂在碗口粗的疤上,人看起来就像一棵歪脖子柳树精。
他看到虞南珠就扑过来,将她扑倒在地,恶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
“虞十三!虞十三!老子这辈子居然败在你手上!!!”
虞南珠看见他伸过来的手沾着树皮,心里恍然明白:“周赟——是你,是你折断我的荔枝树,是你!”
周赟露出狰狞笑容,血唾沫从他牙缝里往下滴。
“是我,你能拿我怎么样?”
“我不仅折了你的树,我还要折断你跟严未迟的命!你们两个男盗女娼的贱人,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虞南珠挣扎不及,这时斜刺里冲出个人影,将周赟撞开了去。
那人影伶仃枯瘦形似麻杆,一条臂膀垂下,阴风呼呼吹过,袖子空空荡荡。虞南珠顿时泪涌——
“大哥!”
虞佑君转过一张惨白的脸,推她一把:“囡囡,快回去。”
虞南珠摇头:“我回哪里?”
虞佑君:“循着声音走,不要停。”
虞南珠:“声音?”
这时她才听见,原来一直有个嘶哑的声音在唤她——
“小珠,小珠……过来啊……”
周赟叫嚣着龇牙来拦她,虞佑君堵住他,大喊:“快回去!”
虞南珠舍不得:“大哥,我好久没见你了。”
虞佑君惨白的脸渗出湖水,他湿哒哒像要溶解似的:“……囡囡,回去以后,要救大哥。”
救大哥?
大哥已经醉酒溺亡了,这还能救?
大哥转眼化作碧绿的湖水,把周赟绊在水里,虞南珠只能跌跌撞撞往前走。
走呀走呀,那哑得几乎分辨不出男女老少的呼唤越来越近,近到犹在咫尺,终于透露出零星的熟悉。
正回忆这声音到底是谁时,一轮银白的巨日从地底升起,光芒万丈,刺得她眼睛酸涩疼痛,不得不紧闭起来。等再睁开眼,她就发现自己回到了虞宅同怀园曾经的闺房里。
琼枝忧虑的脸映入她眼帘。
虞南珠深吸口气,抬起手把琼枝的脸、肩、手摸了个遍。这个琼枝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就好像,就好像还没跟着她嫁去都尉府的时候。
琼枝一动不敢动,转着眼珠问:“姑娘,怎么了?”
“说出来怕吓到你,”虞南珠好像明白过来,她忍不住又哭又笑,捏起琼枝的手使劲擦眼泪,“我差点就死了。”
琼枝:“???”
虞南珠接着说:“我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除了你,我们都死了……”
琼枝:“!!!”
虞南珠说着下床,趿上鞋疾走向妆台:“快,替我梳洗,我要去见大哥!”
琼枝:“……”
琼枝满腹疑问,姑娘明明才眯了一小会,一炷香的时间都没有,怎么就能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可是姑娘似乎没打算给她答疑解惑,她想了想算了,因为姑娘自打梦醒心情就不错,也没再提跟大公子赌气的事,这已经很阿弥陀佛了。
做人不能太贪心。
琼枝给虞南珠梳着头发,脸上一扫先前愁态,笑容也就鲜活灵动起来。
虞南珠顺手端起一盒胭脂轻嗅,从镜子里看到现在的自己。体态丰盈如旧,脸颊还能捏出一把肉,哪跟在都尉府似的萎靡不振。自从大哥去世以后,她人迅速消瘦,每每照镜子,只能看见里头一双深深凹进去的眼睛,憔悴,没有神采。
她见琼枝在镜子里笑,也跟着翘起嘴角。
琼枝捏着银梳子说:“姑娘是想通了吧?”
虞南珠盖上胭脂盒不明所以:“想通什么?”
琼枝:“想通其实周少都尉也挺好的,不是吗?”
虞南珠嘴角慢慢往下沉。
琼枝没有察觉姑娘脸上的异样,继续乖觉道:“我刚才听见姑娘睡梦里喊少都尉的名字了。姑娘放心,我嘴最严实了,绝不往外说。”
“啪!”
胭脂盒掉到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