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了,府城里的都尉府仍旧灯火通明。
宴客厅内酒喝了□□巡,泰半人已经在杯盘狼藉里趴下了,还剩几个军爷大着舌头□□地撒酒疯,时而大声放歌,时而讲荤段子,时而又爆发出黄腔过后的大笑。
他们还闹,府里下人也就不能安置,丫鬟们不敢得罪,尽量站开远些。
“来,你过来!”
醉鬼似的小胡子中年军士朝角落的丫鬟招招手,那丫鬟怀抱酒壶,怔忪地走过去,还差一两步时,被小胡子一把薅到腿上。
“林……林仓务。”丫鬟惊恐地嗫嚅。
这位林仓务就是严未迟今天要找的驻军营仓务官,大名林钲。
林钲在丫鬟脖颈里长嗅一口,吐出浊气问:“少都尉跑哪去了?”
丫鬟汗毛乍起,埋头回:“少都尉他……他喝多了,回房休息去了。”
林钲高兴地小胡子抖擞,勾来她脸又问:“听说你们少都尉在府里藏了个表姑娘,长得比你们将来的少都尉夫人都要好看。来,乖丫头,你悄悄告诉我,表姑娘住哪里呀?”
丫鬟吓得七窍出走,说:“我不知道……”
林钲抹了下八字胡,眼里桃花乱飞,他循循善诱地说:“我知道你们少都尉想私下里养着她,你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尤其是你们那个少都尉夫人。府城人都知道那个是野丫头,仗着祖上积德,死鬼老爹又给的身后名望,拿家里几个臭钱各处耀武扬威,连州府千金都敢不放在眼里。将来她为你们主母,你们还有什么好日子过呢?”
这种言论从少都尉去虞家提亲就在府里传开了,虞家姑娘的名号在府城赫赫有名,都说谁娶了她谁家就要鸡犬不宁,偏偏他们少都尉这么想不开。
丫鬟们背地里早开始担忧。
知道自己的话戳中了丫鬟的心事,林钲大胆掐了一下她腰肢:“看看我们这张标致的小脸蛋,这要是被主母瞧见,不得发配去山里敲木鱼?啧……好丫头,你告诉我表姑娘住哪,我……就问少都尉讨了你去,怎么样?”
这话着实有效,一下就撬动了丫鬟的嘴。她立刻不觉得害怕了,面上纠结一番,悄声问:“那林仓务找我们表姑娘,想做什么呢?”
林钲像是人逢喜事,眯起眼,发出两声笑。
宴客厅残余的热闹沿飞檐游走,抵达内院一处屋子时已经几乎听不见。
周赟喝下一碗醒酒汤,此刻并没有躺下歇息。他静等着什么,手指一下一下敲打圈椅扶手。
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的近卫鹞鹰出现在门口。
周赟直起身:“事成了?”
鹞鹰摇头:“主子,都尉府四周不对劲。”
周赟眼皮一跳:“说。”
鹞鹰:“……我们,似乎被包围了。”
周赟:“?”
***
虞南珠一早对着镜子涂涂抹抹,还叫琼枝给她梳了个富贵的元宝髻,髻上缀得琳琅满目,好像不想给她的头发留活路。
琼枝左看右看,心里嫌弃,眉头攒老高,大为不解:“姑娘,大好的日子,你确定要打扮成这样?”
虞南珠满意地用靶镜照后脑勺,看见后边插的嵌彩宝金发梳时,眼里都在冒光。
“就是大好的日子才应该打扮成这样啊!”她放下靶镜,走到昨夜挑出来的一堆衣裳前,重新开始新一轮的挑挑拣拣。
琼枝跟在后边,欲言又止。
等今日过完大礼,姑娘就算半个周家人了,她要不要提醒姑娘,给未来姑爷留点面子?
论有钱,在兹州虞家不曾输过谁,哪怕姑娘穿一身素衣走出去,别人家也只会以为这料子顶顶稀罕,哪里还需要这些金银俗物陪衬。而且昨日大公子嘱咐过,老都尉得病不良于行,少都尉年轻还没成气候,周家眼下正需低调,不好太招摇。
而跟虞家定亲,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件十分招摇的事了。
但是直到虞南珠换好衣裳,琼枝也没把话说出口。
大公子常说,千金难买心头好,姑娘既然高兴,那是千金换不来的,不由着,难不成要扫兴?
她心思都写在脸上,虞南珠哪里看不明白。她伸手勾了勾琼枝下巴,说:“笑一个,今天可是我的大日子。”
琼枝弯了弯眼,看姑娘那张涂得红艳艳的嘴,怀疑大公子可能会当场把她发配去田庄。
果然到虞佑君面前走了个来回,她大哥的眉毛就吊到了后脑勺。
“虞囡囡,你故意的是不是?”虞佑君哆嗦地从她头上拔出一支金灿灿的叶子簪,烫手似的丢在桌上。
虞南珠噘嘴,摸摸剩下的珠光宝气,有点委屈:“不好看吗?”
虞佑君的眼睛被她的大红唇荼毒了个彻底,气得猛揉太阳穴:“去,去换掉!”
“我不!”虞南珠秤砣似的坐下。
虞佑君:“……”
算了,看开点,随她吧!!!
寻常人家下聘之事自然不需要待嫁姑娘亲自出面,但谁叫他们虞家比旁人不同呢,没有长辈操持,加上长兄嘴硬心软处处捧着妹妹,虞南珠说要来,他双拳四手也抵挡不住。
两人在厅堂总算坐下,一切都备齐了,却迟迟不见周家人上门。
左等右等,虞佑君开始焦躁。
难道周赟反悔了?亦或是前阵子虞囡囡闹的那些脾气都叫周赟知道了?
虞南珠也等得稀奇。
怎么回事?周赟不来了?
前世四时春坍塌的日子就在眼前,若其中出什么差池,两人又约去那里,她岂不白再活一遭了?
大门口的鞭炮声始终没有响起,倒是贾伯像一只球似的圆滚滚地跑进来。
“大公子,不好了!”
虞佑君沉着脸:“大喜的日子,怎么张口闭口不好,快吐了。”
贾伯打嘴,打完觉得这事已经坏透了,还打什么嘴呀!
他往门外指了指说:“周家来人说,少都尉来不了了。”
虞佑君:“什么意思?他周赟悔婚?”
贾伯说:“人叫严都督扣下嘞!”
虞佑君:“?”
听到“严都督”三个字,虞佑君眉头一紧,火速看向虞南珠。
虞南珠看回去:“……怎么了?”
虞佑君乜眼:“你说怎么了?”
虞南珠托起腮帮子叫他坐下,说:“只是被都督扣下了,又不是拿下,你急什么?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哥与其在这怀疑我,不如遣人去打听清楚,我也好奇得要死呢!”
看她说得信誓旦旦,虞佑君疑惑起来:“你真不知道?”
虞南珠眼一垂:“你冤枉死我算了。”
虞佑君思量着心里总觉得不信,虞囡囡前脚还为了严未迟跟他哭哭啼啼宁死不屈,后脚就抹出一把笑脸要他早早把跟周赟的婚事定下,这根本不像她的行事,他铁定是上当了。
虞佑君指指操人心的妹妹,已经被自己的想法说服了,痛苦地憋出句话:“你之前说严未迟去了颍州?我问你,他怎么就回来了?”
虞南珠张了张嘴,她没想过这个问题。
前世严未迟此时的确尚在颍州,直到大哥出事约摸半个月以后才回来。而这次他不光提前从颍州回来,竟还拦住了周赟前来下聘。
唔,是个引人深思的问题?为什么呢?
换做以前,虞南珠必然自作多情。可惜,她现在看得透透的了,怎么想,都不会再往那里想。
她把刚才被虞佑君摘下的叶子簪捏得发热,少女的旖旎心思上辈子死光了,她如今是历经坎坷的女鬼。
“他怎么回来了,你问他去,我哪里知道。”虞南珠起身,把叶子簪交给琼枝,懒洋洋道,“我的聘礼看来是飞了,琼枝,回房更衣。哎,这一头金银珠翠快把我脖子压断了……”
见虞南珠揉着脖子走了,虞佑君心说谁叫你打扮得跟个百宝箱似的。站了一会,却忍不住心疼,叫人送药膏过去。
过一会人回来,说:“姑娘不在房里,好像出门了。”
虞佑君:“……”
他的囡囡变了,受了委屈竟然没躲在房里哭!
此时虞南珠已经走上街头,幕篱下少女的脸洗去铅华,素净的皮肤晕开一层被暑热烘出来的粉红。头上也不见了琳琅满目,元宝髻上只簪几朵新鲜的宝珠茉莉,移步生香。
她跟琼枝进了个饮子铺,坐下来要了两碗酥山,边吃边等人。
一碗酥山快见底,等的人终于来了。
朝云与秀蝉进门就看到了虞南珠,两人相视一眼,让出身后的安阳郡主叶鹿芩,在她幕篱外轻声道:“郡主,是虞姑娘。”
叶鹿芩甩开幕篱一看,脸色臭得能熏死人,拧身就走。
“鹿芩!”
虞南珠丢下碗追出去,等琼枝反应过来,她姑娘已经飞奔出了门。
叶鹿芩逃似的滚进马车,扯起嗓子叫车夫赶快走,差点把朝云秀蝉给落下。
街头上马车跑得不快,虞南珠咬牙想追,被琼枝惊恐地拉住:“姑娘,这可是大街上!”
虞南珠一瞬红了眼。
她不在意丢不丢人,可她两条腿掰下来也追不上马车。
一想到她跟安阳为了个周赟闹得决裂,她就觉得亏死了。
就在这时,叶鹿芩的马车在远处停下了,朝云跑回来,到虞南珠跟前裣衽。
“虞姑娘,郡主问,你怎么不追了?”
虞南珠望了望马车,马车正歇在一株阴凉的槐树下。她立刻捏起裙摆快步走过去,说:“这就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