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还没来人?”
璟王府内,玄业早已着好了华服,叫下人收拾好了行装,守在了寝殿门口,却迟迟不见人来。
“林大人的消息,向来是不会错的啊……”秦黎眉头微皱,摇了摇头。
“莫非是玄明,向大理寺施压了?”玄业右手托腮,不安地坐了下来,“秦黎,我无法出府,你替我跑趟太子府传个话,告诉他不必担心我,千万别乱来。城外刘恭手下的数万大军是什么情况还未可知,绝不可落人话柄生出事端来。”
“好,我快去快回。”秦黎生怕刚好赶在自己传话的当口,大理寺来人,于是未披外袍便小跑去了马厩。
玄业来到窗边,眼见厚厚云层后,若隐若现的红日,内心不禁隐忧。
当下朝局不稳,他深知驻扎各关的守将都抱着雾里看花明哲保身的心态,在局势明朗之前不愿轻易出手。
如果刘恭和刘显恒举旗造反,那只需玄明一声令下,他们或许会群起而攻之。
可现在最怕的情况,便是代理监国的玄明作出一些引人指摘的决定,从而被有心之人利用。
一旦被扣上专权忤逆的帽子,那刘恭便有了出兵讨伐的名义,而那些内心想作壁上观的人,也便有了不听从太子命令的理由。
——“玄明这两日,为何不来见我了……”
玄业右手握拳支着额头,双眼失神地望着门外,心中烦闷。
不过这几日的禁足,倒也使得他难得清闲。
他的脑海中,不知不觉浮现起中秋当晚,玄明微醺之后躺在自己怀中的场景,好看的唇线不禁微微上扬。
玄业的思绪,渐渐陷入回忆之中。
身在江州的日子里,一个个与他独处的夜晚,还有指尖第一次从他胴体拂过的难忘触感……
身处野外那个惊心动魄的深夜,险情过后彻底卸下心理防备与自己紧紧相拥的他……
在皇城的暮色下,执子之手信步于平宁大街上的闲适与安定。
还有那晚经过太子府邸,孤马之上自己寂寥的身影……
玄业失神的双眸,目光黯淡深邃,宛若星辰沉于大海。
“殿下!你甭等了!”
不知过去多久,秦黎清脆的话语声打破了璟王府的沉寂。
“你见到太子了?”
“没,不过我把话传给老范了!老范说,太子交待,大理寺不会来人了,让你安心养好身子。”
“哦,那就好。”
玄业听闻太子不在府中,微微定了定心。
——“独自一人操劳国事,应该是太忙了,才无暇顾及自己吧……”
玄业心中,如是想着。
翌日,预示着冬去春来的暖阳,照得林太师府院内的桃花花蕾,稍稍泛起微红。
林太师坐在书房,恭敬地在檀木桌上沏茶。
而在他对面坐着的,正是太子刘玄明。
“太子殿下,近来政务繁忙,您怎么得空来老夫这儿喝茶了呀?”
“林大人,您这话,莫非是不欢迎?”
“怎会?能与殿下品茗畅谈,老夫喜不自胜!”
“没叨扰到您就好!不瞒您说,近来诸事繁多,我也确实忙得有些焦头烂额。今日来呢,倒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无非是前两日偶得一盆红梅,我听闻大人素爱盆景,便拿来借花献佛了。”
“殿下,您这般客气,老夫怎好意思?您为了璟王拔刀相助,咱家还未来得及表达感激,怎能再收您的礼呢?”
玄明轻笑,“诶——林大人,您先别急着退却,指不定您喜欢呢?老范,把花捧上来,给林大人瞧瞧。”
没多会儿,一盆两尺高的精美老桩被呈于台上,红梅主杆曲折蜿蜒风姿绰约,从旁岔出的枝丫上挂满了朱粉色的花苞,的确是盆价值不菲的佳品。
可怪异的是,原本主杆的侧面,应有一枝较为粗壮的支杆,但它却被生生砍去,留下一圈极不雅观的伤口。
眼见此景,林太师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他脸色复杂地看了玄明一眼,试探地问道,“殿下,老夫请问,这株盆景,可有修剪过?”
玄明欣然一笑,答曰,“令林大人见笑了,孤对盆景的美学,不甚了解。只是眼见那处旁支郁郁昌盛,将主枝压制得奄奄一息,故而命府中花匠将之裁去。不知这样的盆景,林大人可还喜欢?”
林太师尴尬地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道,“殿下英明。您将旁支裁去之后,主枝上才冒出许多花蕾来,也算是老木逢春。可若在您将之裁去之前,主枝便已彻底枯死了,您可愿留下旁支枝繁叶茂?”
玄明的目光渐渐冷峻,“林大人,曾有王朝立贤不立嫡长,往往招致祸乱。孤说句不中听的,您到底这把岁数了,嫡子的前途,您大可更加上心一些。”
林太师的笑容也逐渐凝固,他对这位昔日里恭谨谦卑的太子有些刮目相看,却也有些忌惮,“陛下历来爱才,老夫的庶孙这才得以重用,老夫年纪大了,也没剩多少雄心壮志,倒也不求子子孙孙皆居庙堂。”
玄明彻底收起了笑容,他做了个手势将老范叫来身边,“我朝嫡庶尊卑严明,有些时候,贤,并非能成为掩盖一切的幌子。嫡庶颠倒,轻则家宅不宁,重则天下不安。若庶者处心积虑逼死嫡者,却可高枕无忧坐享其成,天下万民岂不群起而效仿之?”
林太师低头,神情凝重,“殿下……教训得是。”
玄明举杯饮尽清茗,掸了掸衣服起身道,“林大人清茶香甜,入口难忘。只是孤还有事务要忙,就先告辞了。这盆盆景,看来还是入不了太师大人法眼,那孤还是带回去,随便把玩吧。”
“哎,殿下等等……”林太师赶忙起身,脸上闪过一瞬的慌乱,“这盆景,老夫不胜欢喜!还有,殿下的教诲,老夫已然铭记于心,还望殿下放心。”
已经转过身的玄明,侧过脸满意地笑了笑,“能得林大人欣赏,也是它的福气。那就请大人好生养着,孤得了空,再来瞧瞧您的手艺。”
目送玄明的身影消失后,怅然若失的林太师一手撑着台面,缓缓坐到椅子上。
“去……把林拥叫来。”
林太师挥了挥手,朝着下人吩咐道。
下人离开后,偌大的书房内,只剩两鬓花白的太师一人,独坐在桌前。
“哎,可惜……可惜了……”林太师自顾自地呢喃,痛心地摇着头,“年轻气盛,不听劝……哎,恐怕这回,祖父,护不了你了……”
“父亲,您找我?”过了半晌,林拥来到了林太师身边。
“嗯,爹要知会你一件事。过几日,爹会将你安排去御史台,你早做准备……”
“爹,您想什么呢?你知道林辰望那小子不屑于我,还让我去他手底下做事,这不明摆着膈应我嘛?”
“这件事,由不得你做主!”
“爹?!我在户部待得好好的,我可不去!”
“你是要承袭爵位的人,区区七品的官职去袭爵?你不嫌丢人,我们林府上下可拉不下脸面!”
“那我去了御史台,不也一样?”
“林拥,你要清楚,你虽为嫡子,但太师之位给谁,可不是你说了算的!去,还是不去,今晚,给我答案。”
林太师坐在太师椅上,微低着头,太着眼眸冷眼盯着林拥,压迫感十足。
林拥很久没有见到父亲这般模样,不禁怔了怔,心虚地避开了目光,不发一言灰溜溜地退下了。
离开林府的玄明,趁天黑之前去到了京城禁卫西门守军。
“太子殿下,您怎么亲自来了?”西门骑都尉黄实见到玄明有些惊讶。
“今日曹校尉告假,我便来一趟,有些事情,要向你交待。”在众将士的跪拜之中,玄明高昂着下巴,搭着黄实的肩膀来到营帐之中。
“殿下,既然您在西门军中安排了别人,大可让他知会我一声,让我私下来找您呐!您亲自来,所有人都瞧见了,那等曹校尉回来,不得起了疑心?”
“今日来,是要给你一道密令。待你看过了,便知我的用意了。”
玄明从衣袖中抽出一卷金丝镶边的纸卷,摆在衫木桌上轻轻打开。
禁卫军西门校尉曹邦疑与逆王勾结,西门守军诸将士务以骑都尉黄实命是从。
在密令底下,醒目地盖着太子名讳的印章。
“殿下,既是密令,您为何不暗中交给我呢?待夜里曹校尉回来盘问,我当如何向他交差。”
“呵——”玄明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万一,他一口咬定,密令是假的呢?谁,又能作证?另外,你且放心,曹邦为人圆滑,不会不依不饶地问你关于孤的事情。”
黄实恍然大悟,赶忙将密令收起藏入内衫之中,单膝跪地奉承道,“殿下果然思虑周全,末将钦佩!”
“黄将军请起!我听闻你出身商贾而非官宦世家,年纪轻轻便官及六品骑都尉,如此青年才俊乃是我大宋未来之栋梁!”
玄明满眼爱才之色,蹲下将对方扶起,还为其掸了掸前襟的尘土。
黄实并非京城之人,其祖上一直在广州做买卖,在当地生意规模不小。富甲一方之后,黄家便希望能有后人踏足仕途,然而文官皆被世家豪族占据,缺乏权贵人脉的黄家实在难以插足。
好在黄实自幼热爱武学,幸得契机入了京城禁卫。士族子弟大多嫌行伍之中辛苦不愿参军,其父略施银两便让其一参军便当了名三十人小队的佐领。
自从入了军营之后,黄实节节高升,二十三岁参军,二十六岁时便升任八品监军,两年前二十九岁时就已升至六品骑都尉。对于一位并无家族背景的军士而言,这样的升迁速度,已属罕见。
在他升任之时,玄明便关注了此人,并浅浅调查了他的背景。
对于玄明而言,未来若想坐稳帝王之位,对军队的掌控是不可或缺的。可如今五品以上的高位将领大多出身世家,背后的势力早已盘根错节。而这样身家干净的年轻将领,正是玄明需要扶植的人。
“末将幸得太子殿下厚爱,实在惶恐!”首次面见太子,又得到对方夸赞的黄实,不禁面露兴奋,但抽搐的嘴角暴露了掩藏的心虚。
“我就不久留了,黄将军无需妄自菲薄,相信自己将来会比你的长官都要出色!”玄明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脸上的微笑宛若三月和煦春风。
“恭送太子殿下……”
玄明摆了摆手,掀起帷帘走出了营帐。他犀利的目光扫视四周,见并无潜伏在营帐外行色诡异的人之后,才放心地离去。
日薄西山,玄明侧目遥望着低悬的血色残阳,神情惆怅。
“老范,送我去白府吧。”
“唯。”
黄昏之时,夜市正要开始,街上熙熙攘攘,好生热闹。
年轻的男女挽手并肩,牵着幼子往来于市……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带着三五好友有说有笑,朝酒肆而去……寻常人家的年迈老翁,迎着夕阳坐在街口,看着年少的孙辈在面前嬉戏追逐……
玄明坐在车中,单手支着脸颊看得陶醉。
精致的唇线,扬起恰到好处的微妙弧度,可双眸却已热泪盈盈,凝滞的面容带着酸楚,宛若璀璨夜空之中,突然落下一道流星,曼妙却寂寥。
“殿下,到了。”
玄明从恍惚之中回过神来,黯然神伤地下了车……
“玄明,你……心情不好么……”清严将玄明迎入屋内,轻轻合上房门。
“嗯。不过我早就预料到的,因为得到了一些东西,免不了也会失去许多……”玄明眼角的泪痕已经风干,只是低沉的眼睑依然将心境暴露无遗。
“玄业那边,没去瞧过么?兴许去了,你能高兴些。”
玄明摇了摇头,“去了,只会叫我更煎熬。”
“为什么呢?我都比你清楚,现在你最需要的,是谁。”
“他若已经知道贵妃的死讯,我去了便要迎接不可预期的盛怒;他若还不知道,那我还得在他面前继续伪装演戏,那只会令我更煎熬。倒不如顺其自然,他早晚会知道的。”
“玄明,这件事,你主动对他坦白一切,或许他还会体谅你、原谅你。一味的逃避,是无法解决问题的,况且眼下局势紧张,你需要他的助力。”
“清严,你就别开解我了。就像贵妃逼死我母亲,我不可能宽恕她一样,他又何尝会原谅我呢?不过你放心,禁军内部我已安排妥当,林太师那儿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