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背对着宋清和,尽管他坐的很直,可她莫名觉得他跟阿乌一样,都没精打采的。
庭中月色如水,柔辉从天上倾泻下来,与绕丛而过溪流融成一片,潺潺的水波斜斜地映着迷离的清光。
他脚边横七竖八地歪着几个坛子,里面的酒都喝光了,有空酒坛滚进溪水里,水面噗通一声闷响,带着水汽的酒香弥漫开来。
阿乌焉头搭脑地趴在地上,陆淮岳端端正正地坐在阿乌对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宋清和正要上前,忽然听到他对着阿乌喃喃低语。
“真羡慕你,虽然是老虎,但你是有家的,我呢?”
“我原也是有家的,如今却没有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低笑一声,“她说的也没错,可不就是外面的野猫吗……”
宋清和咳了一声,从树影深处的小径中走了出来。
昨夜他翻窗弄出动静,她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就被他记到现在,这小子还挺记仇啊!
阿乌听见她的声音,一双虎眼骤然焕发出光彩,它忽地站起身,庞大的身躯腾空一跃,跨过小溪,围着宋清和直打转儿,好似流浪了几十年终于又见到了亲人,委屈地哼唧个不停。
“少爷,小的听说您一天都没进食了,您这是要减肥还是在耍大牌啊?”
阿乌听出姐姐是在调侃它,顿时气得收了声,像倔驴拉磨似的,只顾围着她闷头绕圈。
宋清和觉得好笑,她胳膊一伸,揽住了团团转的巨虎。
阿乌知道这是要哄它了,也顺水推舟地躺下来,好脾气地任由她揉着脑袋。
“你傻呀,这儿的伙食标准可不低!听说吴管家天不亮就开始准备,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树上结的,就差给你凑个满汉全席了!”
“哪家的小猫咪有你这样的好口福,你倒好,还腼腆上了,脸皮壮才能吃得胖嘛!”她絮絮地说着,双手来回揉摸它肥美的肚子,“少爷,您游泳圈都瘦没了!要不要吃点儿好的补一补?”
“嗷呜!”阿乌早就饿了,故作矜持地应了一声。
宋清和笑着招呼吴管家,吴管家自是乐得眉开眼笑,兴高采烈地下去准备了。
这时,陆淮岳终于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抬头看向她:“你来了。”
今夜他一袭白衣,月光在他周身蒙上了一层白茫茫的柔光,在满庭月华中显得愈发孤寂而明亮。
自两人相识以来,她很少见陆淮岳穿黑色以外的衣裳,猛然瞧见他一身白袍,眼前的人影似乎又与天台上的身影重合了。
宋清和沉沉地望着他,那究竟是梦,还是真实的记忆,今夜她就要得到答案。
“你喝醉了?”
“没有。”
陆淮岳说着,稳稳地站起身。
“需要我扶着你吗?”
“没事,我可以。”
两人之间隔着一条一米宽的小溪,溪水很浅,尚能没过脚背。
宋清和见他动作稳当,神色如常,虽然空气中漫溢着隐隐的酒气,但他脸上不带一丝醉意,起身时也不见醉态,便放心地站在原地等他过来。
不料,下一秒就看他同手同脚地迈开腿,步伐飞快地冲进了溪流里!
对岸的一人一虎看傻了眼,连忙冲上去将他从水里拉出来。
残冬腊月,溪水冷冽,被寒峭的北风一吹,浸湿的衣衫仿佛就冻在了身上。
“你不是说你没醉吗!”
宋清和气急败坏地拧着两人衣袍上的冷水,只恨自己没有阿乌那样自动甩干的本事。
见他默不作声,她一抬头,便撞进了一双湿漉漉的眸子里。
那双眼睛微微泛红,里面水雾氤氲,正直直地望着她,好像充满委屈。目光却极具侵略性,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她脸上的轮廓,眼神贪婪而眷恋,哪还有在黑山大营道别时那副疏离淡漠的样子。
宋清和办案多年,见到过各种各样的眼神,温柔敦厚的有,穷凶极恶的也有,可从来没有一种眼神如眼前这般,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她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垂下眼睛避开他的目光,这一避不要紧,宋清和顿时瞪圆了眼!
那一袭飘逸拔俗的白袍和里衣被溪水浸湿,正半透不透地紧贴在他身上,若隐若现地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形和流畅的肌肉线条,宽肩窄腰,胸腹紧实,有水珠不停地顺着他的脖颈滑入衣领,在胸膛处消失不见。
这样的好身材,就算当年在警校也难得一见啊。
宋清和无意识地咽了咽口水,目光犹如做贼似的悄悄下移。
她一生行善积德,救人无数,这是她应得的!
陆淮岳喝过酒的身体散发出灼热的气息,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宋清和,视线刚落在她红润的耳垂上,就听到眼前的人嘶地倒吸一口凉气,他也茫然地低头去看。
温热的呼吸如燕翎掠过湖面般拂过宋清和的耳畔,她的耳朵烧得像是着了火。
忽然朔风肆起,她打了个寒颤,连忙后退几步,与陆淮岳拉开距离。
见院子里没人,她暗暗唾弃自己,堂堂刑侦支队大队长,怎能趁人之危,做出这种枸杞……苟且之事!太不像话了!
不等她松一口气,陆淮岳又重新贴了上来,两人的距离比之前更近了。
“清和,我冷。”
“你小子花样还挺多啊!”宋清和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到底还是扶住了他,“我送你回去,认识路吗?”
陆淮岳抬手指了指前方,宋清和回头看看阿乌,阿乌正一脸趾高气昂地坐在地上,冲她扬扬下巴,示意她不必担心。
这人真是白长这么高了,连路都不会走,还是它最让姐姐省心!
吴管家招呼小厮们抬着一筐筐肉菜瓜果进来,这才发现蓁园内空无一人,那头黑毛碧睛虎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被这样的庞然大物盯上,众人都吓得两股战战。
“吴伯,您听谁说虎老爷要吃食啊?不会是拿我们当食吧?”
“天爷啊,我腿肚子好像转筋了!”
“这、这也没人啊,要不咱回去吧!”
小厮们七嘴八舌地悄声议论,殊不知吴管家也捏着一把汗呢!
这黑虎一整天都不让人靠近蓁园,谁进来就吼谁,眼下那位公子不在,他们也不敢贸然进入啊!
左右为难之际,却见那黑虎倨傲地拍了拍面前的空地,示意众人把肉送过来,吴管家眼前一亮!还是那位公子有法子!
这厢,宋清和跌跌撞撞地将陆淮岳送入房中。偌大的将军府竟连个掌灯丫鬟也没有,屋里黑灯瞎火的,好在地龙烧得很热,驱散了满身的寒意。
宋清和摸索着点上了灯,回过身却看见陆淮岳在椅子上坐下了。
他坐姿端正,后背挺拔,如果忽略掉那一身令人浮想联翩的湿衣来看的话,整个人的确散发着卓尔不群的清贵之气。
宋清和唇角一勾:“陆淮岳,你喝醉了吗?”
“没有。”
“怎么证明呢?”
“我会背《易经》。”陆淮岳严肃道,“第一卦,乾,乾为天,乾上乾下,元、亨、利、贞……”
行,醉得不轻。宋清和打断了他:“你真的会算命吗?”
“不会。”
“那你怎么知道那天要下雪,白鹭还说你料事如神呢。”
“那些事我经历过好多回,所以都知道。”他认真道。
这是又在说醉话了,宋清和摇头无声地笑笑,走到他面前坐下了。
“陆淮岳,你认得我吗?”
“认得,你是清和。”
宋清和一把抓住他的手猛然逼近:“那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陆淮岳没说话,他怔怔地凝视着她,睫毛微微颤动,红晕渐渐攀上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
“是不是在一个很高的地方,那天夜里还下了雪,我当时正要……”她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对面的人眉头紧皱,连连摇头。
得到答案的宋清和颓然坐下,看来真是自己想多了,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陆淮岳当然知道她当时在做什么,哪怕此刻他的意识已经醉成一团,也不愿看她去揭自己的伤疤。
一双温热的大手落在她的额头,宋清和抬眼望去,却看到他已经睡着了。
次日,纪峥终于赶了回来,他在水云阁探查了一夜,还是没能找到沈尚书说的那个官妓,他揉着脖子刚进门,就看到吴管家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在院中乱转。
“你可算回来了!将军喝了好些酒,许是夜里着了风寒,今早高烧不退,这可如何是好!”
纪峥神色一凛,跟着吴管家进了卧房,他看向桌上叠放整齐的衣物,上面有明显的水渍。
“昨夜是谁送将军回来的?”
“将军不让人服侍,大伙儿只好都去服侍那只黑虎了。”吴管家答道,“应该是送黑虎来的那位公子把将军送回房的。”
“啥!”纪峥张大了嘴,他就一晚上没回来,宋姑娘和他们将军的关系竟变得这么好了!
他心里简直乐开了花,要不是怕吵醒将军,他非得在院里大笑三声才痛快!
他拍着愁眉苦脸的吴管家笑道:“吴伯,好事啊,大好事!快去回春堂请张大夫,就说请他和他徒弟一同前来,诊金翻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