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尚书府的马车就到城外接人去了。
宋含章被人从柴房里抬出来时，张大夫已经为他打好了夹板，他面如死灰，心若槁木，整个人直挺挺地躺在担架上，不愿睁眼面对四周投来的目光。
李氏看到他那副模样还当他一命呜呼了，她猛地打了个激灵，扑到宋老夫人面前哭得捶胸顿足。
“婆母，人没了，都没了！往后这日子，叫我一个妇道人家可怎么过啊！您就看在还未出世的孙儿面上，抬抬手饶过我们吧，这家就别分了，孩子没了爹不能再没有家了！”
宋老夫人一言不发地望向墙外的阳光，朝晖在瓦瓴上镀了一层灿金。
朦胧的辉光中，稚嫩的笑影似乎又骑在墙头摇晃，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爬上去的，吓得檀竹一个箭步就冲上去，墙上那幼小的身影却又稳住了，远远地冲她露出个自豪的笑来，口中哩哩啰啰地喊着“娘看我，厉不厉害”。
“娘，娘！慈宁寺的事我不知情，那可不是我的主意！您千万别赶我走，咱们不分家了，以后还好好过日子，我再也不敢害姀姐儿了！”
宋老夫人被李氏的哭嚎声嚷得回了神，她下意识地看向宋含章，他也睁开了眼，母子俩四目相对，那双和宋老太爷如出一辙的眸子里有怨恨，有愤懑，也有怯惧，唯独没了亲近。
光还是当年的光，人却不是当年的人，那个天真烂漫的男孩似乎也随着流年一同溜走了。
宋老夫人回眼再看那墙头，如今阳光依旧，上面已空无一人。
李氏还在喋喋不休，嚷着不敢再害姀儿，这些罪魁祸首不知道，要不是那丫头自有一番大造化，他们早就得逞了。
任凭李氏如何哭喊，宋老夫人都神色淡淡，声音里却是掩不住的疲惫：“向大，去城门口看看人到哪儿了，请他们再快些。”
“是，老夫人！”向老伯领命出门去了。
“好，好！你们宋家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啊，难道非要把我们孤儿寡母也赶尽杀绝不成！”
李氏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披头散发地指着宋清和骂道：“是你，一定是你，我要去官府告你！”
“告我什么？”
“告你罔顾人伦，丧尽天良，谋害亲舅！”
宋清和笑笑，她冲宋含章扬了扬下巴：“那你得问问他同不同意。”
李氏浑身一震，这才发现宋含章没有死，转身正对上他沉寂的目光，吓得她肝胆俱裂！
“官人，你还活着！谢天谢地，苍天有眼，妾身还当你真抛下我们娘俩不管了，没有你我们还怎么活啊！”李氏扑到宋含章身上，声泪俱下道，“谁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他们要报官，我们也报官，血债血偿，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你白受如此冤屈！”
宋含章目眦欲裂，躺在担架上艰难摇头。
双方僵持不下之际，忽然听到向老伯高声道：“老夫人，廪州宋家来人了。”
宋怀玉扶着宋老夫人去了澄晖堂，院内的人顿时少了大半。
李氏伏在宋含章耳边悄声说道：“官人莫怪，方才妾身也是一时心急才会口不择言，妾身当时真是吓坏了，满心只想着如何能为咱们的孩儿谋一条生路！”
“兰英……”宋含章似叹非叹，含混不清地念着她的名字。
“哎，”李氏连忙应着，“官人身上疼不疼？伤得这样重，以后还能站得起来吗？”
“难！”
一听这话，李氏的脸色微微变了，她看向担架上的宋含章，以手帕掩面，泣不成声：“我那苦命的官人！再难咱们都能过去，妾身什么都不怕！”
宋含章原本紧绷的神情逐渐放松下来，看向她的眼神里也带了几分动容。
宋柏辉和其余几位族老正坐在堂中等待宋老夫人的到来。初来乍到，三个小辈都规规矩矩地站着，宋思齐和宋思平自不必说，就连十岁的宋思丞也没有东张西望。
宋柏辉看在眼里，心中很是满意，别看自己这个幺儿不咋样，三个孙儿倒是教得极好。
宋老夫人一进门，众人都站了起来，老夫人笑道：“二叔五叔，大哥三哥，实在是过意不去，大过年的还得麻烦你们跑这一趟！”
“嗐，他四婶这是说的哪儿的话！这些年你们没少帮族里出钱出力，如今族里能帮得上忙，大伙儿甭提有多高兴了！”宋柏辉道。
“四叔婆，听说京里有好多新鲜玩意儿，丞儿都还没见过呢！”
宋老夫人循声望去，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正躲在宋柏辉身后，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让弟妹见笑了，这是老四家的幺儿，叫宋思丞，”宋柏辉将他从身后拽了出来，又指了指一旁站着的兄妹俩，“这都是老四家的，哥哥叫宋思齐，妹妹叫宋思平。”
三个小辈齐齐上前见礼，宋思丞人小鬼大，当即跪下给宋老夫人磕头拜年，吉祥话叽里咕噜说了一箩筐，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子机灵劲儿，逗得大伙儿笑声不断。
宋老夫人也笑着对刘妈妈说道：“快将我备下的随年钱拿来！”
在宋柏辉的推辞声中，沉甸甸的红绸钱袋分别塞到了几个小辈手里。宋思丞捏着银袋子，惊得嘴里能塞下好几枚鸡蛋，他歪头问他祖父：“戏文里说神仙娘娘有求必应，能满足凡人愿望，那四叔婆是不是天上下凡的元君啊？”
众人哄堂大笑，宋老夫人也笑着摸了摸他的圆脑袋，又寒暄说笑了一阵，纷纷落座，丫鬟们也斟上茶来。
宋思齐垂眸坐着，他本不想来，如果叫他选，他宁愿在家待着多看几卷经书！无奈架不住他爹的软磨硬泡，爹娘话里话外还透露出叫他讨好这个堂妹的意思，别说他不愿如此行事，就算他甘愿放低身段去讨好对方，难道尚书府嫡出的小娘子就能看上自己不成？
他正百无聊赖，忽而听得堂外婆子们来报，说是姑娘来了。坐在身旁的小弟悄悄推着他的胳膊示意他快看，宋思齐无奈地抬起头，看清来人的瞬间，他整个人都怔住了。
女子面若桃李，眉似远山，身披赤红蜀锦织金斗篷，帽围处嵌了一整圈丰润的白狐绒，项上一把银质长命锁，腰间坠着的蓝宝石短匕，更是为她平添了几分英气。这些金银之物她身上非但不显得艳俗，反倒被她衬得华贵非常，行走间浮光掠金，流光溢彩。
她随手将斗篷递给身旁的丫鬟，宋思齐这才恍然发觉，她周身的气质其实与她此刻的装扮截然不同，更像是青云出岫，雪后初霁，清冷而皎洁。
“这是我家的和丫头，”宋老夫人一见她就笑，招呼她上前，“快给各位长辈行礼。”
那女子依言行了一礼，动作大气而舒展，连宋思平都被吸引住了。她行过礼后就挨着大夫人坐了，宋思齐不好一直盯着看，只能用余光追寻着对方的裙裾。
他祖父正向旁人夸耀着他的秀才身份，平日他从未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今日却有些自惭形秽。宋老夫人听得连连点头，温和地问他家常话，他的舌头却不争气，像是打了死结，磕磕巴巴的，吭哧半晌也吐不出半句话，手脚也不知该往何处放了。
见他有些局促，宋老夫人解围道：“齐哥儿这是茶壶里煮饺子，心里有数，肚里有货呢！”
众人见状，也都识相地移开了话题，堂中分外热闹，连他小弟都能跟着插科打诨说上几句，只有他嘴上挂了把锁，绷着面皮，沉默地在心中复盘，后悔自己方才怎么没那样说。
又过了半晌，尚书大人自外面回来，他与宋思齐之前所见过的乡官不同，他身上没有一点官架子，看着也和气。听说他是秀才，尚书大人问了些书本上的问题，这倒是他极为擅长的，宋思齐对答如流，引得堂中众人交口称赞。
他挺直了身子，余光悄悄去寻那道倩影，却发现她不知何时离开了。
宋清和照例到她师父那儿拿药箱去给陆淮岳换药，自从昨日大皇子突袭尚书府后，为避免暗卫监视，她开始不走寻常路。
铁镐嘭的一声扎进回春堂的后墙，张大夫坐在院里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小徒儿像野猴子一样从绳上悬挂下来，手里的药杵子险些要折断。
“敢问壮士，院外有门你不走，翻墙入院为哪般啊？”
听见她师父阴阳怪气，宋清和笑得一脸灿烂：“我锻炼锻炼身体。”
“您身体倒是锻炼好了，我这堵墙要被你扎烂了！”
宋清和充耳不闻，她拎起药箱翻上墙头，抛下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
那布袋砸在石桌上发出一声巨响，气得张大夫冲着她的背影大喊了几声孽徒，他气冲冲地扯开布袋，白花花的银锭刺得他眼睛一酸。
“这浑丫头，哪有做徒弟的给师父封红包的！”
他嘴里嘟囔着，将袋子收进了柜子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