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时候，扶光手中多出一抹白弦，皎洁如月，灵溪刚想摸一摸，那弦却在扶光手心寸寸尽断。
“你——你做什么？”灵溪惊诧道，“既是故人之物，就要好好保存，你毁了它作甚？”
扶光摇头，将琴弦残骸埋入土中，淡声道：“你可知仙是不入轮回的，仙人长寿，若再入轮回，于其他两界不公……所以他死了就是死了。是我自己私心，想用这种方式来留住他，我觉得他若有灵，应该会喜欢此处，静谧，没有人来打扰。”
“……所以你同我说了这么多，是为了向我证明，你没有杀他？”灵溪问道。
扶光一愣，就说：“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灵溪气闷，手一挥就削下一块竹片，在上面刻了四个大字，顾曲之墓，插在不太明显的小土包之上，她说：“三界之内，生死都是极其寻常的事，若他真不入轮回，那你做的这一切他都不会知道，你所做的事不过是在安慰自己……
“既如此，这动静你就该做得更大些，起码立个墓……人长了手就是为了做，长了嘴就是为了说，你大可以每年定个日子，带着新找的琴弦和酒来这里看他，他除了是个哑巴不会回应你之外，其他的都没有变化，我觉得只要你还记得他，他就可以一直活着，一切在你。”
“‘一切在我’？”扶光喃喃念了几声，忽而垂头笑着说，“其实我并不觉得死是坏事，相反我觉得这才符合万万物的规律……一切有因有果，也有尽头。”
灵溪心中重重一震，忽而问道：“你说一切都有尽头，那感情也有吗？”
“……有吧？这世上不该有东西一成不变。”扶光想了想，说道。
于是灵溪的心就安静下来，她突然能明白扶光为什么能断那琴弦了……他把这当成了和顾曲情谊的终点……那自己在这里埋的墓岂不成了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灵溪心中涌出阵阵寒意，想到四个字，叫“仙人无情”，云谏是这样，所以玉练痛苦……而归根结底，她也逃不过。
一瞬间，她心中一松，又觉出几分庆幸，庆幸于除了那个梦和仙鬼有别外，现在又多了一个阻挠她的东西……
正想着时，大贤突然飞奔而来，撞开大门道：“主人！我们在山腰碰到两个迷路的女孩，她们长得一模一样！”
灵溪在林间听到，心下蓦地一紧，忍不住看向扶光，在他眼中也看到同样的诧异——双生子，难不成又和青松兄弟一样？
她忙问道：“你能去吗？”
扶光点头：“能！”
灵溪忧心看了他一眼，终是说道：“好，你跟我来，我知道她们在哪。”
她心中一直有根弦绷着，想让扶光解劫，行动便愈发迅速，可才飞出不远，就被扶光的咳嗽声打断。
她拧眉问道：“你行不行？”
“别急……”扶光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递给她，“这是化容丹……你总不能长时间在人间显形，会让生人折寿。”
灵溪脚步一顿，瞬间哑火，暗忖走太急，竟连这一出都忘了，差点坏了做鬼的规矩。
她忙接过瓷瓶，将药吞下，尽量平复烦躁的情绪说：“鬼门关只开三日，明晚我就要回冥界，我没有时间了。”说着就又朝山腰飞去。
扶光缀在她身后，声音不疾不徐，仿佛一身病痛都不存在，他的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专注地问道：“所以你是在替我着急么？小无的话我方才听见了……你在担心我？你为什么担心我？”
灵溪：“……”
一连三问，将她问得哑口无言。
所以这个人是脑里缺弦吗？怎么总在关键时刻提起这些？还是仙人天生无脑，已经忘了方才被仙兵打得有多惨了？
她出手如电，手肘直接攻向他腹部，漠然道：“仙魔有别，我以为你知道。”
扶光连连后退，一点也不恼，很快又顶着一张笑脸追上前道：“我以为你每年都来这山里，是想体会人的生活，想不到你在这里也不自由吗？”
这是什么自以为是的狗屁说辞？
灵溪正要发火，就听他话锋一转又说，“巧了我也是，仙界有灵犀塔，每年都会给我派足三灾三难，每个都是极其棘手的大劫，所以我每年起码有半年的时间在人间。
“但我一直都觉得仙人的仙，是以天下为先的仙，所以对于这一切我甘之如饴……不过剩下的半年我是自由的，化出魂体去冥界找你还是可以的。”
这一次灵溪没忍住，终于骂道：“你在说什么疯话？化出魂体受万火焚身，你以为我愿意？”
就见扶光笑了，显出几分孩子气，伸手抹过她微红的眼角，得意道：“你终于说出来了……我没有感觉错，你的确心中有我。”
对，有你……然后呢？
没有然后。
“啪”一声，灵溪打掉他的手，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了，仙魔有别。”
扶光却道：“可你的耳朵红了，你在口是心非。”
“呵……”灵溪镇笑了笑，像自嘲，又像是笑他，接着就绕开他，直奔山腰而去。
山风拂面清冷，她也心凉似铁，心想，若不是亲耳听过，亲眼见过，我就要信了他话里的真挚了。
借着山风，灵溪很快就看到了大贤说的双生子，是两个女孩，二贤和小贤紧巴巴地守在她们旁边，说着一些她们听不到的话。
二贤道：“你说她们两个怎么会想不开来山里？她们不怕蛇吗？”
小贤道：“蛇有什么可怕的？说不定她们正是要抓蛇呢？”
二贤狐疑，又盯着两个小女孩，说：“我看不像，抓蛇不得带着麻袋么？这也没有啊？”
灵溪化成人后就有了影子，落在了稍远的地方，朝她们小跑而去，两个竹灵立马欢呼，被灵溪不动声色打断了。
旁边扶光的魂体也跟过来，他看上去心情十分不错，好心提醒道：“她现在不是鬼是人，不好回应你们。”
灵溪打定主意不再理他。
小贤顿时一脸沮丧，小声说：“啊……主人好可怜啊，这样一直装的话，也挺难受的吧？”
“……”灵溪腹诽，“不是让闭嘴了吗？怎么还这么多话？”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扶光，扶光这才笑着示意他们噤声。
灵溪看向两个女孩，矮下身问道：“你们两个是同家人走散了吗？怎么会来这山里？”
两个女孩看上去十来岁的样子，头顶扎着双髻，生的灵秀白净，衣裳布料虽不算华贵，但胜在整洁，想来是有人在细心照料体恤的。
此刻前头的女孩正挡在另一个身前，做出保护的姿态，眼神沉静警觉，盯着她打量，另一个则蜷缩着一条腿，看样子像是受伤了。
那警觉的女孩顺着灵溪最后看的方向，和扶光的目光一撞，几乎让他以为她看得到。
扶光马上收了玩笑之心对灵溪说：“你左手边的这个女孩，不简单。”
灵溪眼睫轻颤，轻轻点头，到一半又止住了，却不料这细微的动静都被那女孩发现了，她说：“你是神仙还是人？你身边还有旁人吗？”
灵溪的汗毛不由自主地竖起来，但反应还算平稳，说：“没有，山里风大，我有点冷，就缩了下脖子，你看，我汗毛都竖起来了。”她伸出胳膊，地上的影子也随之一动。
可小女孩却朝身后缩着一条腿的女孩说：“小妹，别装了，这位姑娘是人。”
“哦。”后头的女孩点头，很快就放下腿，哪里还是方才需要保护的模样。
“……”灵溪瞪大眼，敢情这是装的？图什么呢？
她就问道：“你们何故装瘸？”
装瘸的小妹说：“你既是人，我们同你说了也没用。”说着就随她姐姐朝山下走去。
“……等等！”灵溪心里的疑惑都要拿盆装了，恶霸一样叉腰拦着她们问道，“今日你们不说清楚休想走！荒山野岭，你们不找人，难不成找鬼找仙？”
前头姐姐马上拦着她，后头小妹就露出一个嫌弃表情，指着她地上的影子说：“找鬼找仙又如何？你又不是。我外婆说过，次等鬼没有影子，中等鬼有影子，但影子不会动。”
灵溪不解：“你怎么不提高级？”
小妹又说：“高级鬼的影子会动是真，但我外婆说了，穷乡僻壤难出高级鬼，你啊……还是算了吧。”
好个见多识广的外婆，可惜没一句说对的。
所以她这是被鄙视了？她好歹是个魔呢？！她还想问她哪里不高级，就被扶光笑着打断了。
他说：“让她们走，送她们下山。”
灵溪这才冷静下来，觉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扶光久了，她也不正常了：“我跟两个孩子较什么劲？”
她就说：“你们外婆懂得真多，既然帮不了忙，那我送你们下山吧，你们两个这样莽撞上山，也不怕家里人担心。”
却不料那小妹却嚎啕大哭起来，说：“我爹不管我，我娘……我娘她被狗官抓起来啦！”
前头沉稳的小女孩这才对妹妹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扶光见缝插针，又道：“快说你是县令小妾，此地我曾落脚，这县令夫人是个病重的，不管事。而县令有庸才，又好美色，你只管说，不会露馅的。”
“……”灵溪咬牙不说话，觉得“小妾”二字实在碍眼，但还是照本宣科一样念了。
可扶光却突然飞到她身前，望着她笑道，“若你真是小妾，那我愿当县令，但我这一生，就不会另娶了。”
“嗡”一声，若此前扶光只是在她心头小打小闹，那此刻就是在拿锤子敲她的心门……
只是他怎么能这样突然，这样莽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