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松的声音比大娘轻快越多，好像没有她那样浓厚的怨恨和不甘。

他说：“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们一家人过得胆战心惊，因为日日都有人在门外守着，我娘在门缝里捡过烂菜叶，我朝院子里扔过死老鼠，青松更是险些吃掉一个霉了半边的糖葫芦，被娘追着打掉了。

“但也不是都是坏事，我收到过一封信，字很漂亮，内容很短，告诉我可以趁着每月的逢五日，夜里出门备些食物。信上还说，这几天是那些村民给自己规划出来的‘安全期’。

“见到这信，我起初是不信的，但我娘说：‘这世上有好人就有坏人，真真假假的，我们不如一试。’

“我记得很清楚，那日是初五，黄昏的时候，我娘在家生了火。你们方才可能看不真切，其实山中的景色很好，炊烟袅袅，被夕阳一照，那才好看……”

大娘将院门打开，望着山下被苍翠掩着的零散民居说：“从这里看，山脚真美，我们一家人是不是好久都没有见过太阳了？”

小青松垂着头说：“若一开始没有我，是不是就没有这些事情了？”

大娘摇头，拍掉他肩上在灶台上蹭出的灰说：“不要这样说，仙人助我是好事……你和青松平安健康也是好事……但世事祸福相依，这兴许只是我们该付出的代价，等我们过了这一关，就好了。”

这一日，他们难得深睡，做了一个久违的美梦，算是验证了那信中所言都是真的。

等到十五日夜里，小青松就乔装打扮成一个老头，打算买点米面回来。一路顺利，可走到一个暗巷时，却被一个姑娘拦住了，那姑娘声音清脆，对他说：“你这样高，下次记得弓着背。”说完她就走了，只留下一抹清浅的药香。

小青松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到一串串银铃声，是从她手腕上的镯子上传出来的。

记着她的话，他成功买到米面，只是回去时却发现大娘仰躺在地上，边上青松涕泪交加，手中紧紧握着一条细长小蛇，惨然道：“小弟，你快救救我，我要死了！”

小青松脸色发青，直到看清那蛇无毒后才松了口气，说：“你松开它，它被你掐死了。”

兄弟俩连忙扶起大娘，果然在她脚腕处发现两个小孔，虽然这蛇无毒，但大娘显然是被吓到了。

小青松后怕不已，交代好大哥照看大娘，就又下了山，此时他的伪装已然掉了，露出原本样貌，医馆大夫大惊，正要叫人，却见小青松扔出一整条猪腿在他柜台前，可那大夫却嗤笑道：“你原本药石无医，可神仙给你治好了，不仅治好了，还附送了一个兄弟，区区一个癔症，吃什么药，找神仙给你治啊！”

小青松又急又伤心，红着眼瞪他，将早前存的银子也拍在柜上说：“给我药！”

那大夫把脸一别，十分固执，冷漠道：“要药没有，要命一条，你拿去！”

小青松刚要拿头撞他，却见堂内跑出一个女子，明眸善睐，满身银饰，一身苗疆打扮，她拉开他，还递给他一包药，说：“吃吧，是好药。”

她身上散发着好闻的香气，小青松认出她，眼泪就落下来了，说：“多谢，多谢……”他哭得可怜极了，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抹掉眼泪边跑边说，“我会报答你的。”

夜里，大娘服过药就醒了，见他心神不宁，就想法子套出了全部事由，她叹了口气说：“我原是念着祖祖辈辈都在这里，想等一等这事情的转机，却想不到事到如今，这里已算不上是我的家了。此处不留我们，那我们便走吧，我就不信，这偌大天地，没有我们母子三人的安生之所……”

小青松从怀中掏出包药的纸，看着上面清秀的字体说：“娘，走之前，我要向她道谢，这方子是她写的，早前那封信也是她写的。她是难得的好人，我总该让她知道她是对的。”

大娘点头，也说：“做人本该知恩报德。你安心去吧，娘这就是去收拾行礼……等你回来，我们就走。”

只是这次下山，他没有找到那姑娘，却在回家的途中，看到山顶的熊熊火光……

“娘……青松——”小青松肝胆俱裂，仿佛泣血，只恨没有翅膀飞不上去。

等他奔上山时，白天还扎实秀气的木屋已经倒了，只剩烧得狼狈的木块和四个立得很稳的柱子，而周围空无一人。他的眼泪已被残热蒸干，心中痛极，身体却如铜墙铁壁，一块一块搬开那些压倒在地的木块……那是他一点一点架起来的家，那里有等着他回来的家人，他们说好了要一起走。

最后他在屋里发现三具焦黑的尸体，他娘佝偻瘦小，青松身量虽高却一直孱弱，还有一具尸体他辨不出来，直到他在那还烫手的肉身上发现一个银手镯……是那个医女。

他突然想：“原来她帮了我不止两次，是三次，只是以后再也不能帮了，这就是传说中的事不过三么？”

火没有将木屋烧成灰烬，是小青松又点了第二把火，于是木屋，院子，还有人，就彻底成了灰。

小青松在那堆残骸边坐了一晚，天终于亮了，有阳光划破天际，他才站起来，抬手挡住太阳说：“娘，大哥，还有你……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山里的日出很美，我们一家人再看一次……也带你看一次，我什么也没有，只能这样报答你。”

直到阳光洒满整片树林，他才将三人和木屋烧出来的灰聚在一处，装在一个小盒子里带走了。

下山的路上，小青松碰到一个神色慌张的中年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孩子，他记得他们，当日发现青松，惹那些村民回来骂他们的，就是这一家人。

那中年人将孩子护在身后，眼神闪躲：“我也不知道火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但真的不关我儿子的事，他就是路过，就在小屋边上多看了两眼。我想你们不是认识神仙么，让他来救个火，也不算大事。谁料火势这样大，我们想救也救不了。你娘，她，她怎么样了？”

仅仅片刻，小青松就明白了他心中所想，这人冒死过来，只怕是想求个心安。他便说道：“你信这世上的鬼神之说么？”

那人点头又摇头，心虚又胆小。

小青松便说：“你看我娘到死也没有仙人来救她，显然这些都是假的，所以他们不会变成鬼来找你索命。”

那人神色讪讪，勉强松了口气，又说：“真的不关我们的事。”

小青松突然凑近他，在他耳边说道：“他们不会，但我会。”

才说完，中年人身后就出现一群带着锄头镰刀的村民，他们一脸警惕，仿佛他们才是那个被毁家烧母的人。

小青松却笑了，扶过肩上的骨灰盒包袱说：“我说你怎么敢来，原是有帮手。怎么，如今堵在这里是想把我也烧死么？”

那中年人捂着头崩溃道：“我说了，不关我们的事！”

小青松淡笑着朝前走：“我看你们谁敢过来。”

明明只是一句简单的话，那些村民却当真没有上前，由着他撕开一条路，下了山。

而最后这段记忆，小青松记得非常清楚。

他不眠不休，围着山找了两天一夜，终于在一处偏僻的石壁上找到几株断肠草，随即他又回到山上，将那断肠草碾碎，投进了半山腰的水井里。

那东西虽叫断肠草，却长得极其明艳，黄得像初升的太阳，小青松却觉得那草也似人心……随即他就掬起一捧水，喝了一口，从此明艳亮眼之物，在他眼里就都成了灰。

听到这里，灵溪的心越跳越快，她仿佛看到了族人被杀时的自己。她又回到了小时候，看到那势力摧枯拉朽，一瞬间就将她府上的砖瓦尽数捏碎，她的家人都来不及惨叫，也来不及生出怨恨，就已全部化为灰烬——无怨无恨不生灵智，这是冥界铁律，他们连做鬼的机会都没有……

她突然觉得，那害她族人之人，和这在井中掺断肠草的鬼是一类东西——同样断人生路，同样冷血无比。一瞬间，她彻底清醒，她才知道，原来她没有立场去同情理解这一切……

从回忆里走出来的小青松表情并不轻松，已从轻快变成了沉重。

他说：“我知我只是一抹魂，没那么容易死，但我实在不想独活，想不到最后竟随着这具身体飘到了冥界……我想再见我娘一面，还有大哥……还有……”

他的肩膀突然垮掉，说，“但现在的我应该不配了吧？我这种人是不是要下地狱？冥界有地狱吗？”

扶光揉了揉夹紧的眉心说：“没有地狱，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小青松眼里闪过微弱亮光，说：“我可以说吗？”

扶光点头，灵溪迅速看了他一眼。旁边玉练小心扯了她一把，传声给她：“他不是想给这鬼一颗枣，再把他打得魂飞魄散吧？”

灵溪：“……”她心弦一紧，第一反应是他不会。也是这一刻，她意识到扶光的想法可能和她不同。

她没说话，看向扶光。

小青松说：“我没有对那姑娘说一声谢，我想再见她一面。可我在冥界那么多天，从未见过她。”

扶光道：“若找不到呢？”

小青松一笑：“找不到就找不到吧，她那样的好姑娘想必已经投胎去了好人家。如今我能再见我娘和大哥，已是天大的恩赐，我别无所求。”

扶光又说：“你说你没有来路，也没有归途，那从现在起，就将你的家人和想做的事当做归途吧。”

听到这里，灵溪的心重重一跳，果然，他站在了小青松这边。

她心中的失望犹如潮水，汹涌而来，突然明白一件事——想来这仙心善，气闷的从来不是一类事，而且天下所有不平。

原来他这样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