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伶舟月从屋中走出,见到了侯在门外的阿羽,修士们离去,只剩下他二人。
阿羽开口:“伶舟月……”又低下头,一边袖袍中的手攥紧,她迟迟不说话,伶舟月便静静地等着她,清晨熹微的光投下来,两个人的影子落在地上,风轻轻吹着风铃晃。
“其实三年也不算长。”阿羽星眸微转。
其实她是知道需得四年的,但是梦境中的伶舟月不知道。
“三年不长,但三日很长。”少年的视线轻轻落在她身上。
伶舟月在千辰宫,呆了三日。
阿羽微怔,望着他融着点点碎光的眼眸,竟然有种恍惚感,不过是三日,却好似已经相处了很久,而后心口微热,仓皇低下头。
他哑声浅笑:“今日修士们与长老传信,明日我便要去扶苏山了,小姐还想做些什么?”
“我也没什么想去的地方,你就同我说说话。”
阿羽的屋中有张小小的玉桌,上面摆了许多零嘴儿,有甜亦有咸,伶舟月坐在阿羽对面,阿羽抓起桂花糕便吃着,她很喜欢这淡淡的清甜的味道,而伶舟月只扫了眼,便拿了块槐花糖放入嘴中。
阿羽想起来,伶舟月爱吃甜食。
原来这嗜甜的习惯,在他这个年纪便有了吗?
可是他一直呆在牢狱中,哪来的糖吃?
阿羽忽然发现,她对伶舟月过去的了解,只局限在狱卒递过来的小册子中所记载的,未必是真的,她想听听伶舟月亲口说他的过去。
便小声问:“伶舟月,你可以跟我讲讲你的过去吗?比如你的出身……”
话语戛然而止。
对面的人方才还舒展清朗的眉目,在这瞬间变得阴沉,竟然是阿羽从未见过的冷冽。
甚至阿羽隐隐感受到一股逼人的寒意,渗入骨髓,几乎将她生生撕出一个窟窿!
墨眸里戾气难消,仿若淬冰的寒刀。
她的师父伶舟月从来不曾对她这样冰冷。
阿羽的身子往后一缩,颤声道:“我……我……”
又有恐怖的威压压在身上,让她抬不起头来。
伶舟月望着那个因为畏惧他而颤抖的少女,紧抿着唇,指尖用力得泛白,手指在玉桌上叩出了蛛网般的裂缝。
因为自责和畏惧,阿羽想说些什么试图缓和这气氛,脑海中闪电般划过一系列的话语,却迟迟无法开口。
该说什么好?又有什么好说的?
就在此时,寒霜般的冷意散去,阿羽觉得周身骤然一松,再抬头,坐在对面的人已经没了踪影。
瓷碟里的槐花糖被碾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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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剩下的一整天,阿羽都没有见到伶舟月。
她呆呆坐在窗边,直到葵儿唤她用膳,她浑浑噩噩应了。
葵儿满心欢喜地问:“小姐,我让阿晓学了不少厨艺,他可感谢您了,想着为您烧菜,若是得您的夸奖,他肯定会很高兴的,您觉得,方才哪道菜最好吃?”
阿羽道:“槐花酿糯米汤圆。”
可是方才哪里有这道菜。
“……啊?”葵儿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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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之间的河缓缓流动着,河上沟通两边道路的明月桥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人烟阜盛。
桥边不远处静静矗立着一座酒楼。
沈景疏坐在酒楼靠窗的位置,视线透过大开的窗子漫不经心般往下扫着。
似落在明月桥上,又似漫无目的地游弋。
管事的在旁边念着最近三州发生的大事——其实也不算上什么大事,在他沈景疏的治理之下,能有什么大事?最多也就是相邻岁州州主江天小动作不断。
沈景疏时不时淡淡应一声。
管事的见他没什么兴致,也不便多说,取了茶来,是上好的少咸山碧针茶,味道偏涩,是沈景疏最爱喝的茶。
沈景疏眯起桃花眼,吹了吹上面漂浮的茶沫,抿一小口后继续望着窗外。
管事的也不知他是触到了哪根神经,本来应该从重州回扶苏山的,却非要在此处多逗留几日,大清早的就跑到这酒楼来。
无可否认,沈景疏此人,看着懒散风流,实则最是难揣度心思。
喜来面上挂笑,烦心的时候也叫人瞧不出异样——即便是烦闷到极致,也还能跟人谈笑风生。
先家主和先家主夫人在时,管家的在沈景疏身边照料过不少时日,因此尚且能知晓个中心思。
但这次连管事都猜不出他的心思了。
若是烦家事,方才他禀告的时候,沈景疏又是毫不在意的;若是思念他故去的父母,也不该大清早的在这楼里坐着;若是不想去扶苏山,在重州散心……管事的不觉得这是沈景疏会干的事,他要不愿回扶苏山,大抵要张扬地乘着马车在十四州周游才好。
思来想去,管事忽然脑袋里冒出一个想法。
——荒唐、实在荒唐,这怎么可能?放在别人身上他倒还信,可这是沈景疏啊,那个无数美人往身上靠的沈景疏。
很快便将这想法压下去了。
又过了一会,沈景疏看着看着,忽然起身:“我们走吧。”
“诶,好嘞。”就在管事的走出不到两步,沈景疏又道,“慢着。”
嗓音低沉而哑。
玉璧似的明月桥上出现了一袭青色的身影,似雪的幂篱将其笼罩,窈窕纤瘦,步若生莲。
在朦朦晨雾中,她往弄梅堂走去。
流水连雾逐明月,明月桥上见青衫。
“啪。”茶盏摔落在地。
方才沈景疏饮完茶便没将它放稳,在桌沿摇摇欲坠,此刻他望向床外,手捏紧桌上垫着的绢布,顺带就将茶盏带落。
“是小的未曾注意,这就来清理。”管事的一面做事,一面迷惑地朝沈景疏看的方向望去,一样的明月桥,一样的人马,连对面的弄梅堂也没什么不同。
沈景疏终于回过神来,手中打开扇子,轻轻摇动着,桃花眼还是那般弯着,依旧是那个懒散的沈景疏。
“家主,您……”
“没事了,我们走吧。”
说着步出厢房外,管事的一边收拾,只听门外的他自顾自一声哂笑:“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
管事皱眉又朝窗外望去,依旧什么也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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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辞竹因着能在弄梅堂卖出画作,连夜画了几幅,又来到弄梅堂。
经过明月桥时,福至心灵的,只觉得有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重州偶有妖魔祸乱,自然也不算太平,她一个女子独自卖画作,不敢回头,待来到弄梅堂这规模不小的交易市场前时,她终于回头。
掀开了幂篱,往身后的酒楼望去。
什么也没有。
只有漫天雾霭。
燕辞竹蹙眉。
后面传来热情的招呼声。
“姑娘,可算是将您盼来了!您这画卖了个好价钱,这是三分的抽成,”上次那摊主堆笑将银两递上,“姑娘这次可还是要卖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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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辰宫。
阿羽几乎整宿失眠,待到清晨之时,伶舟月该离开了。
看样子他是真的生气了。
虽然知道这里是梦境,现实中的伶舟月未必会待她如此,她也还是控制不住的惆怅。
好几次拿起贝壳想要和他道歉,却又不知他会不会已经将那贝壳放起来了。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僵坐在此不是个办法,至少要和他好好谈谈,便重新拿起贝壳。
叩击三长两短。
贝壳亮起白光的时候,阿羽心跳加速,随后竟然又一点点变幻成了金色,恰如夕阳的光辉。
阿羽尚未反应过来,一道声音贯入她的脑海:“你以为就凭你就能改变他吗?”
——你是谁?为何要出现在这里?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阿羽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捂着自己的喉咙,慌乱地望向四周。
“你该不会是忘了,你身在神剑梦境中吧?”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也看见了,伶舟月是从魑魅大牢里杀出来的,他身负妖魔血脉,见的都是些杀戮和血腥,早就腐烂透了,否则,他为何会如此介意他的过去?你觉得,一个烂透的死囚,能成为清泠剑圣吗?”
阿羽心里炸开一道惊雷,她慌乱地想要下床唤葵儿来,却发现浑身都不能动弹了。
为什么要跟她提这个?
“你的心声我都能听见。”神剑冰冷的声音继续问,“楼羽,你扪心自问,伶舟月和你,是一方天地里的人吗?”
一个是半身妖魔血脉,生母生父不详,手上沾了不少人命的,来自魑魅大牢的恶鬼。
一个是自小在楼氏无边宠爱中长大,被视为掌上明珠,连一点皮都舍不得让她磕破的千金——哪怕是楼商怜归来,她也依旧被宠爱着。
阿羽拼命的摇头,触及到她内心最深处的隐秘,她不想去面对,神剑却偏要撕开她的外皮,将它血淋淋的暴露出来。
眼角滚烫的泪水落下。
——你走!是或不是,关你什么事?
“你这是怕了。”神剑毫无感情道,”伶舟月从昨天,可曾找过你,可曾问过你一句?还记得他是如何发作的吗?”
阿羽想起来,只觉得又被那彻骨的寒意包围,她自小在宠爱中长大,还从未被这样对待。
神剑无情地审判她:“这就对了,他根本不在意。你,根本改变不了他,你们的命运,不可能交叠。”
“放弃吧,承认吧……”
那冰冷的声音在她耳边不断盘旋。
放弃、放弃……
阿羽的泪眼逐渐变得空洞。
阿羽脑海中走马灯似的流淌过不少画面,想起第一次见到伶舟月时下的雪,想起被他扼住脖颈时的窒息,想起山中静好的岁月,想起他用指腹为她拭去面上的泪……
又想起,前夜,雨声淅沥,他用绢绸拭她的泪……
阿羽猛地抬头,似是恍然,空洞的眼也恢复神采。
——不,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置喙我的命运?我的命运,与你何干?
她虽然胆小又怕苦怕累,可她绝对不会向一个毫无生气的废铁妥协!她被楼氏养大,上古时期的楼氏最是骁勇,她绝对不会辱没先祖,最关键的是,她的命运在她自己手上!
——就算伶舟月骨子里是腐朽一片,那也与你无关!
阿羽的内心几乎是在嘶吼,身下的被褥被抓出一条又一条的褶皱。
——从我的耳边消失!
“咔哒。”
贝壳上的金光宛若镜子般碎裂,而后消散。
而雪白的贝壳也变成了灰色,再也不能用了。
阿羽大口喘着气,浑身都汗涔涔,仿似经历了一场梦魇。
良久,她终于平静下来,只心里尚有几分慌乱。
竟然已经快到午时了。
阿羽推开门,却被晃了眼,眯起眼后再看那发亮的物件。
门口放着一个金色的琉璃雕像,雕成凤凰的形状。
阿羽小心翼翼将它捧起来,那巴掌大的雕像又缩小成拇指大小,延伸出丝线,圈上她雪白细腻的脖颈,成了一条精致的项链。
阿羽低头仔细打量,凤凰舒展的翅膀下刻了一个小小的“羽”字。
凤凰摸起来冰凉凉的,似是用冷冽的风刃雕刻而成。
“……”
阿羽提着裙子快步赶到伶舟月的房间,推开大门,内里却是空荡荡的。
望着天边,捧着琉璃凤凰,想起神剑方才的话语,阿羽只觉眼角发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