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羽举目所见皆是翠色，是无边的草原。

天边正有一轮浑圆的朝阳冉冉升起，金光似纱铺散下来，将草叶上的微霜照得莹亮。

阿羽眯起了眼，草原远处生着一棵枝条繁茂如烟如霞的树。

万里葱茏，却只一棵树。

阿羽飞过去。

桃树粉嫩欲滴的柔软花瓣飘散下来，落在阿羽沾了不少血污的掌心。

“楼羽。”燕辞竹落在她身边，视线落在桃树枝丫中央那颗泛着青光的果实上，“想必这就是万里青了。”

“家母病骨支离、行将就木，数年以来，所用药石皆不能根治，闻上古神物万里青有活死人肉白骨之用，而今终窥其神貌。楼羽，我不放弃，你也断然不会，你我今日，在此一决。”

她没有想到燕辞竹竟然也要万里青，用处是就会她的母亲，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阿羽善良、心软，就算阿羽再想要变得强大、想要提升修为，她也没法对此释然。

可燕辞竹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若是阿羽将万里青让给她了，那是对她的不尊重。

燕辞竹此人秉性如此，无论何物，若是想要，便自己去争。

“好，我答应你。”阿羽两手十指相扣，再缓缓拉开，赫然一把长剑，她握紧了剑柄，望向燕辞竹神色坦然，露出一个笑容，“我们竞争。”

－

沈景疏将扇子贴地，八条丝线从扇面上花朵绽放一样延伸出，银白的丝线很快朝着八个方向伸长，伸入漆黑之中。

引风术。

伶舟月分了神识进入万里青的秘境，定会护其中人周全。

而他要做的，就是守在外面，一旦有任何异动，这山谷间的风，都可以为他所用。

－

“叮叮。”

染丹青在半空划出几条墨痕，成了锋利的飞刀朝阿羽卷来，阿羽拂开一道剑气，剑气划开漂亮的弧度，迎面而来的飞刃被削成两半。

染丹青是何耐送给燕辞竹的法器，被燕辞竹炼化，自然顺手，而阿羽，手中的长剑并非她的法器，而是用灵力幻化而出，因此用起来并不如燕辞竹用染丹青顺手。

但阿羽又在无刹海底吐纳了两年的灵力，相较于此时的燕辞竹，又占尽优势。

胜负难料。

桃树簌簌颤抖，如烟似霞，花瓣雪一样坠落，偶有枝条被剑意削去，掉落在地，溅起几片花瓣。

就在染丹青即将触碰到青色果实时，一道剑意抽在燕辞竹的手臂上，青衣上登时一条红线，染丹青转了个弯，划出一笔，墨痕飞来，阿羽侧头躲过，墨痕截下一缕青丝。

染丹青碰撞上长剑的剑身，在那人手中飞舞，一道阵法迅速结成，剑在阿羽扔剑的瞬间炸裂成齑粉，纷纷扬扬散落。

一把剑，若不能用得登峰造极，那便用两把、三把、十把。

在燕辞竹在空中盖下束缚她行动的阵法时，阿羽身侧乍现十八把长剑，向上飞刺破了阵法，由于巨大的冲击，燕辞竹被震开，吐出一口血。

眼神并未有何改变，燕辞竹握紧了染丹青，还要再战，十八柄剑又将她缠斗在内，眼见着阿羽的手即将碰到万里青，染丹青爆发出滔天的青色灵力，冲破了剑阵，高空云雾中出现一杆巨大的青色笔影，如流星俯冲，在空中画出迤逦的痕迹，在染丹青的灵力下，阿羽竟然动弹不得！

距离万里青的距离只有几寸，阿羽甚至可以看到它灵力光晕之下光滑的外表，圆润如珍珠。

万里青就在阿羽面前升起，飞到了燕辞竹手中。

竹林青翠。

燕辞竹似乎回到了燕府那个偏僻的院落。

在她尚是年幼之时，李凭兰便捏着她的手，教她握笔、教她写字、教她作画，她问，爹呢？李凭兰只是笑。

可是燕辞竹想找爹，她也想像别的孩子一般，有爹爹买糖吃。她在夜里偷偷溜出门，在燕府中跑啊跑，找不到爹却迷了路，她坐在秋夜里寒凉的地上，嚎啕大哭，李凭兰提着灯笼找到她，泪水溅了几滴在纸灯笼上，暗暗发灰，李凭兰抱着她对她说，阿竹，娘给你买糖，我们回去，好不好？

燕辞竹只记得娘纤细却温暖的身躯，还有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大殿。

再到她长大一些，渐渐通了世故，渐渐明白了燕家过往，也终于因为一次宴会而知晓，那夜里亮着的大殿，正是燕家家主燕成丰的寝殿。

她从来没有唤过燕成丰“爹”。

她没有爹。

燕辞竹性子倔强且独立，唯一依靠过的，就是那个七八岁时将她从劫匪手中救下的少年。

凌清秋一腔的赤诚，在竹林掩映下的简陋院落里，就像是暗黑石壁中的一线天光，他一介游侠，无父无母，只有授他武功的师父，他没有什么钱，也没有权势，却始终坚信着人间的善，他惩奸除恶，哪怕曾经因为追查盗匪而被冤枉入狱，也不曾放弃过追寻正道。

与其说燕辞竹因救命之恩而喜欢凌清秋，不如说，是凌清秋让她看到了，即便一无所有，也能在世间潇洒而坦荡地活着的希望。

万里青落入燕辞竹掌心的同时，一滴泪也从她眼角滴落。

燕辞竹准备收回染丹青，却见悬在空中的阿羽紧紧闭上了眼，似乎颇为痛苦地颤抖着。

这不是染丹青的作用。

燕辞竹变了脸色：“楼羽！”

而后就要飞到她身边，但已经有一道极其冷冽的霜雪的气息在阿羽身边落了结界，燕辞竹被弹开，重新落在地上。

伶舟月拦腰将阿羽一抱，落地后让阿羽盘腿坐下，自她背后点了穴，大股的灵力灌入她的身体。

燕辞竹道：“我来助你。”

说罢从阿羽身前输入灵力。

伶舟月没瞧她一眼。

－

阿羽见到了楼商怜。

她看见，楼商怜从她的床榻上醒来，葵儿和枫儿为她端来洗漱用具。楼商怜穿上阿羽平日里最喜欢、甚至喜欢到不舍得穿的金丝红裙，对着梳妆台挑剔地拨弄着妆奁里的发簪和钗环，都不满意，干脆摔落在地，葵儿慌乱地收拾着，不慎被划破了手，血渗出来。

阿羽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一张脸登时变得煞白。

千辰宫里再也没有她住的地方，所有的东西都是属于楼商怜的。

阿羽在这里动弹不得，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楼徵抱着扶摇琴宽慰刚刚脾气发作的楼商怜，昔日熟悉的令她心神安宁的琴音此时却像是刀剜在心上，而楼千阙和孟萋，已经在凉亭中摆好了桌宴。

——承认吧，楼羽，你是如此胆小，如此卑劣，如此自私的一个人。

——你本来就是不知何许人家的弃女，没有过去，没有姓名，若不是楼家，你早就葬身山林野兽之腹，哪里能有今天。

阿羽嘴唇发青。

不，她不是这样的人，她不是这样的人！

－

桃树下。

伶舟月发现阿羽无法吸收灵力，甚至是将他排斥在外。

伶舟月蹙起眉，只好探向她的灵脉，灵脉并无异样，只有一个可能，她是被梦魇魇住了。

此乃万里青对所求之人的考验。

方才是阿羽距离万里青最近，虽然手指离它还有几寸远，但万里青已经将她认作所求之人，为她制造了梦魇，只是没想到，最后万里青飞入了燕辞竹手中。

燕辞竹用的是稍有不慎就会燃烧灵脉，以至寿数折损的术法。

一个人赌命拿到神物，一个人进入了梦魇却拿不到神物。

伶舟月才不管谁对谁错。

他只要阿羽能从梦魇中走出来。

万里青创造的秘境自然需要万里青的神力作为支撑，眼下万里青脱离了桃树，秘境便失去了支撑，以桃树为中央，枯黄的色彩涟漪一般在青绿的草地上蔓延，很快整个草原就要彻底枯败。

而后坍塌。

若是在此处坍塌之前走不出去，就会永远被困在其中。

伶舟月眼眸无波，仿似这些都跟他没关系。而后闭上了眼。

燕辞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

泪水从阿羽面上滚落。

她跪倒在地。

天下起了雨，毫无阻碍地滴在阿羽身上，砭骨的寒意从头皮一直往下蔓延，浸透了整个人，指尖混杂着血的雨水滴落，落在她身侧浅浅的水洼中，荡开微小的涟漪，弄皱了水面上映着她几片衣角的模糊的倒影。

她好想站起来，可是站起来有什么用呢？

头顶上的寒意少了几分，阿羽揉了揉眼睛，模糊的视线一点点清晰，而后往上移动，锦靴、云纹长袍、玉色腰带……

那人的面容她却看不清了，像是隐在云雾之中。

他撑着伞，雨水就落不到她身上。

“你是何人？”阿羽怔怔开口。

那人不说话，阿羽面前横过一把剑，剑身上有蓝色的纹路，它一出现，空气都凉了几分。

“拿剑。”

阿羽伸出手触摸剑柄，她握住它的一瞬，面前的人也消失不见了。

“你到底是何人？”

阿羽四下望去，空荡荡的，回答她的只有自己的回音。

——你太弱了，楼羽。

那个熟悉的冰冷的声音在叫嚣着。

“不，我不弱！”阿羽抹去面上不知是泪还是雨，扶着剑站起来。

曾经在楼家的种种是美好的、珍贵的回忆，也是她心中横着的一根刺，归根到底还是她不够强大，对不起楼家光耀的先祖，对不起楼家的宠爱……

“我不弱，我不弱！”阿羽手中的剑开始颤抖，随着她激荡的心神而爆发出霜意，她眼角布满了红意，连带着声音也几近嘶吼，“这些都是假的！”

“轰——”

一剑惊鸿。

梦魇破。

作者有话要说：群像文啊，真难写。（望天）（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