秭归港的台阶，长又长。这也是港口的一大特点，只要有水的地方，势必有堤坝，台阶就是必备。几十年前，这些港口大多没有缆车，大家都老老实实地爬台阶，路边有小摊卖着卤豆腐干和茶叶蛋，在码头上，几十年来，这就是最滋养的美食，特别是在冬天，吃上几个，暖乎乎的，其作用几乎可以等同于一碗排骨汤。当然，现在是五月末六月初，一年当中气候最为合适的季节。

她很快地穿过台阶，上船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长江三峡的巨幅画，颇为震撼，右侧是古典美人的雕像，很是端正皎洁。有什么不对劲的呢，她总算发现几乎就没有几个人，很是清净。这是近年的新船，在凯悦号和神女三号之间，一水的新游轮排开，显得别有气度。之所以叫香溪明珠号，实则因为秭归就位于香溪河畔，作为支流，孕育出屈原，还有昭君；而明珠，无论是指夫子和美人，还是熠熠发光的夜明珠，都是很有意境的。

显然是不用升餐，没有必要多出这两三百块钱，关键是整条游轮上的游客仅有四十多人。有谁看到过如此轻松自在的游轮，她没有看到过。如果满载，最多可以有六百人。现在只入住不到百分之十，可以想象，船上的工作人员会有何等服务。

他们推荐升至五楼的套房，整条船一共有四间最尊贵的套房，现在还有机会。可以享用不限次的洗衣服务；睡前牛奶；晚饭后的香草咖啡；每天的下午茶以及送餐服务，外加上独有的观景台，可以拍到三峡绝好的风光。事实上，她的箱子里带有衣架、便捷式洗衣液，还有一瓶葡萄味的洗手液，足以自给自足，最吸引她的却是特定的美食以及送餐服务。

想想吧，每餐可以更多出六个当地的新鲜菜肴，比如腊肉炒莴笋、海带炖蹄髈，而且可以送到房间。有什么比送到房间更为惬意的事情？每天早上睡醒，出去散步，回到自己的卧室，吃水煮蛋、煎火腿、蛋卷、牛角包。而且在游玩回来后，不必去餐厅拿餐，舒舒服服地吃饭。但想到价格，她还是不能下定决心。哪怕船上的经理再三保证这已经是最低的价格。

“两千块升到套房，有比这个更便宜的事吗？算下来每天只要四百块，不管是吃，还是下午茶、洗衣服务、独有的观景台，可以拍到全景。之前都要一万多的。”

她默不作声，心里却动了又动。

谁人不识货？如果不是因为在旺季未到之时，会买到这个价位？暑假还没有到来，再加上老人们喜欢去吃的更为大众化的几条老牌游轮，比如总统系列；而小孩子喜欢传奇，看上去热闹很多。如此清冷的香溪明珠，是新船，得到她的赏识，却暂没有拿到众人的心。在走台阶的时候，她就听到旁边的游客不止一次地提到旁的游轮，“之前两千六百块也坐过，现在九百九十就可以拿下来。”这个价格真是太实在。

有很多事情讲究的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也有的是失还再来。现在，她已经决定多用两千块，升到很少可以碰得到的套房。

吴经理看着手中的单子，目无表情。很明显，船上只有四十几个人，对他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可能游客看到装载六百人的游轮如此之空会觉得独特，或者是真舒服。最近的业内不太景气，他已经习惯了每个潜在客户的问询，会发出多条消息来殷勤回答。实在是因为购买的人太少。原价是一万多块的套房，现在五千块的价格，游客还会挑挑拣拣，货比三家，因为有两千多块的，打上折扣在一千块出头。

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生活的压力很大。在上游轮之前，他刚吃完一碗小面，如果加上十块，就是当地闻名的红油牛肉面，但他宁可吃一碗五块的小面，把钱省下来。在这个滨江的城市，要想生活得好，舒适，需要一套住房，大概是五十多万左右，而他正常情况下的收入是五万块一年，还不包括淡季的情况，所以要精打细算。至于游轮，虽然是他的职业，自己却不是很在意，买上普通的游船票，只看西陵峡，玩上一天不过是两百块钱，加上小吃，他自己可以三百块打住。省有省的生活方式，以前过早的时候，很多人喜欢买上一袋面，边走边吃，也只要一块多钱。他深深地怀念着过去的岁月。

这些豪华游轮，对其而言，不过是身在此山中，熟视无睹。但远方的游客来到，想要好好地感受一下三峡风光，喝喝下午茶，在观景甲板上吃新鲜的烤牛排或者是新出炉的面包，他是完全赞同的。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现在，阿溪已然来到套房里，这是很难得的机会。可能在下个月，房间的价格就会回调到之前的一万多块，谁知道现在只加上两千块就可以。更加舒适的是，五楼这一层现在还没有看到几个人，既没有人在甲板上乘凉，也没有人吹着风，看着远处的夜空。银色的月光照在甲板上，蓝紫色的豆包般的沙发显得颇为舒适。当然，每个套房面积足够大，而且有自己的观景台，所以看不到几个人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

两岸略过，深沉，陡峭，苍凉，现在倒有几分苏子泛舟赤壁的感觉，又或是不得意的文人墨客，自放山水间。

“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

“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她很喜欢甲板，和峡口的风光相融。回到自己的房间，原有的欢迎酒会先是尽可能缩短时间，然后就被精致的日程表所取代。稍晚些时候，服务人员真的送来了入睡牛奶，不是超市里买的便利包，而是一大杯热牛奶。她这才想起来，应问问这一层的情况。

“不会只有我这间吧。”

“不会。”服务员耐心地说，“这层的四个套房都有人入住。”

停了停，又补充说，“不过也就只有这四间而已。”

到晚上入睡前，她暂且不想一个人去甲板上逛逛。夜已深，偌大的甲板上只有一个人，总感觉自己在水面上乘着船，十分的苍茫。最好是有几个人，稀稀落落地坐在沙发上，既不会太吵，又让人多少有些安全感。

尽管如此，她再也不想去看有没有人坐在豆包沙发上。而是仔仔细细地在浅橙色的台灯下，把房间的介绍册子都读了一遍。

香溪明珠号的套房有四间，依次为杜若、山中、石泉、窈窕。

看得出来，这些是屈原诗词中的关键词，如杜若，可以在这里，也可以在那里出现。香草美人，是夫子惯用的比喻，不一而足。但这些美妙的词语加在一起，却指向其九歌中的一篇。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屈原《九歌》节选

那天晚上，她睡得很好。船边水声让人酣然入睡，可能也是白天舟车奔波的缘故，抑或是睡前那杯热牛奶。

夜里，梦到一个穿着绿色袍子的女子，在峡口的山上很快地掠过，既带着人性，也有几分神性，远远地传来几句熟悉的诗歌。

“君思我兮不得闲。

君思我兮然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