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奶白色的雾气从不归墟缓缓溢出，四周寂静无声，夜色两个身影小心翼翼地前行着，脚踏在半尺多厚的雾气中，而隐没在雾色之下的，则是无数废弃的折戬断剑，这些废剑曾经也是神兵利器，有着属于它们自己的荣耀，跟随着上古战神征战沙场，所向披靡。
“这实在是有些远了，无泱境可是神族禁地，被祗明神君发现就遭了，要不我们回去吧。”
“已经到一重天了，无功而返，着实可惜。阿予，你看凡殊鸟在那停下了。”少年指向前方不远处，继续说道，“想必结界的缝隙就在此处，我们可以借此溜到凡间，好好见识一番人间风物。”
少女听到轻笑了一声，看向凡殊鸟停留的的地方又敛起神色轻轻说道“其实人间可能也没你想象中那般有趣。”
在结界缝隙处，有着隐隐的流光从那碎裂之处发出，少年走到结界面前伸手摸了摸：“原来下重天的结界竟然是从无泱境开始结起的，也不知这结界后面，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间呢。”边说着一边左手聚起灵气，准备从缝隙中冲出结界。
在这时，突然有一只带着脏污和血秽的手似探寻什么一般从结界外探出，险些抓住少年的衣角。
二人皆是一惊，还不来不及作何反应，那手已经逃一般的缩了回去，结界外似乎也有凄厉地尖叫声传来。
“我去看看是什么邪祟妄图侵入神族，你速回南曜殿。”说话间少年周身气息凛然，身后金光大盛，将那雾气逼得退避三舍。
“好，你小心些。”
少年点了点头便化作一道流光顺着那缝隙飞出了结界。
————————————————
桥涯山
不留村的村民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先祖在漂泊的旅途中会选择此处落脚，他们甚至连先祖究竟如何迁徙至此处也想不通。
此处地处极寒，四面环山，往北是陡峭艰险的断崖，往东是阴森诡异的密林，南面和西面全是些翻不过的山头，若不是尚存几丝人间烟火袅袅，简直与被六界遗忘的神弃之地别无二致。
有人说翻越群山再往南走就能到大雍了，也有人说翻过去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山峦，整个不留就像是被钉在大雍国东北面的一颗钉子，四周孤立无援，与世隔绝。
至于说法至今不能统一的原因大概是——那些尝试着出去的村民，再也没有回来过。
而在不留村的极北之地则有一座奇形怪状的桥涯山，整个山脉像是被沿着山脊横刀揭斧地劈开后只留了桥涯山这半山峦，而另一半却不知所踪迹一般。
围绕着这个桥涯山亦流传着许多传说，有说此处灵气浓郁，滋养出的千年神树百年结一次果，百病可医；有说桥涯山底沉睡着被囚禁的黑龙，苏醒之时将三界颠覆；甚至还有的说在桥涯山断崖的另一边，是神族栖居之地。
总之山野乡民的想象力总是无穷无尽的，为了增加些茶余饭后的谈资，经过一道又一道的添枝加叶、故弄玄虚的艺术加工，最终在世世代代口耳相传的传说中，桥涯山俨然定格成为村民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地。
而此刻桥涯山上的一棵千年的芸花果树边，有一个六岁的小姑娘像是生怕惊醒了什么一般正在蹑手蹑脚、探头探脑猫着身子溜到树底下，她本是不大信那些虚头巴脑的传说的，但是邻居二狗说他卧病在床的父亲就是吃了一颗芸花果，立马活蹦乱跳的，她还有几分迟疑，二狗又道：“那果子统共就结了两颗，你再晚点恐怕只能熬树叶子给你婆婆喝了”。
一听这话她便再也等不得了，立刻揣了两个馒头去爬桥涯山去了。
只是站在芸花果树下，她才明白这果子为何无人问津、能好端端地一直落在枝头等她。
这棵参天古树本就千年有余，枝干纵横交错，而又是斜长在峭壁之上，仅存的那颗果子便正长在斜伸出峭壁、直指青天的一处枝头上。
过去几年她在村子里虽也是斗鸡遛狗、上房揭瓦、下河摸鱼的，但是仰头望着那棵高耸入云的芸花果树还是不禁软了腿肚子。
对那颗能医百病的果子的渴望令她战胜了恐惧，她颤颤巍巍爬上了树，然后趴在枝干上一点点往枝梢方向上挪去，就在手触摸到那颗果子时，她突然觉得在空气中似乎又触碰到了一种不一样的东西，透明、光滑、且极具弹性。
为了验证是不是错觉，她又努力将手往前伸了伸，那脏兮兮的小手没入流光，消失不见。
竟是真的像有一个巨大的透明鸡蛋壳罩住了对面的一方天地，她一面在心中惊叹不已，一面手在这个光滑而有弹性的结界壁上四下摸索，突然也不知伸到了哪去，手突然在某一处隐没消失。
“嘎吱——”
还来不及再次惊叹，绵绵便听见承载她体重的那根树枝发出断裂的声音，心中一惊，那一刻她有些认命地想，真是时运不济，被二狗诳着来这么一遭不仅一个也没救成，反倒要再搭进去一个了。
紧接着树枝彻底断裂伴随着她的尖叫声，她与那断木一同坠落于幽幽山谷之中。
在猎猎风声中，一声凤鸣声刺破了云霄，一只遍体鎏金的凤凰出现在桥涯山崖边，俯冲向深谷，翼若垂天云，驮起正在掉落的绵绵扶摇而上。
绵绵只觉得身边一片金芒，而后掉落在一个柔软光滑的东西上，大风吹得她睁不开眼，她本能地死命抓住手中一切能抓住的东西。
等她再次睁眼之后，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跌落到地狱，只是恰巧与桥涯山顶光景一样的地狱。
惊吓过度的她躺在崖边，两尺多厚的雪地足以隐没她大半的身形，身下湿淋淋的，也不知是雪化成的水，还是她背后浸出的冷汗。
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远处的天空，好久都没有缓过神来，直到双眼发涩，青白色的天空都有些隐隐发乌了。
一闭上眼便是那只遍体鎏金的神鸟从天而降，翅膀拍碎流云，尾翼划过夕阳，从高空中俯冲而下将坠落悬崖的她救起。
她已经分不清那只神鸟是因为恐惧出现的幻觉还是真实的出现过将坠落的她救了上来。
夕阳的余晖一层层渐染了周身的云彩，铺染开来倒也有几分像鸟羽的柔软，绵绵觉得自己或许将那朵流云误认为神鸟，她舒了一口气，起身去寻找掉落的果子，松开因惊吓而紧攥的手掌，汗浸浸的手心里静静躺着一片鎏金色的羽毛，流光溢彩，美得不似寻常世间凡鸟所能拥有的。
精灵志怪神神叨叨的书她倒是看过不少，也是信上三分的，只是从未见过，也不相信自己有那个运气能够碰上。曾听宁婆婆说许多上千年的古树都会衍生出精灵，有时是妖鬼狐怪，有时是鸟虫鱼兽，皆是呼风唤雨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或许救她的神鸟就是这古树孕育出的神仙精灵，想到这里她连忙跑去树下虔诚的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深深埋在雪地里，再抬起头来时她的头发上、眉毛、睫毛上都沾染了几许雪迹，那雪地中竟也分明印了大半张人脸，看上去又些许滑稽。
“树神婆婆，谢谢你救了我，希望你能保佑宁婆婆能快些好起来，如果可以的话，你也保佑保佑我吧，也不知道今年还能不能再吃上大鸡腿，还有阿年，她想吃糖人想了好久了，还有……要是能让我阿娘阿爹给我托个梦让我看看他们都长什么样子那就更好了......”绵绵一遍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又想着再加些什么好。
“还挺贪心。”
“......”绵绵听到树边传来的声音立刻诚惶诚恐地又磕了一个头“太多了的话那您只帮我实现第一个就好了。”
那个声音听起来清脆还带着点稚气，和她想象中苍老神秘又有力量感的声音截然相反，她不禁有些怀疑这个树神的水平，听这声音想来也是刚刚修炼成灵，或许法力多少会有些不济。
迟迟没有听到那边再传来声音，她探起脑袋:“树神婆...树神哥哥，你还在不在呀？”
“那我先走啦，我叫绵绵，\'来今正绵绵，尔心复何如\'的\'绵绵\'，谢谢你今天救了我呀，有机会我会再来看你的。”小姑娘倒也不见委屈，只是声音软软糯糯，身上也是脏兮兮的，双手甚至还有些斑斑血迹，那是她上山时磨破的。
这情景听得江蕴川竟有些心生不忍，仿佛不帮她一把就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他摸了摸袖口掏出一枚尚未来得及吃的佛莲果朝小姑娘扔了过去。
佛莲果初落人间似带着一股被丢弃的怨气般，腾起身子就要跑，却被江蕴川瞧见了，用灵力压制着它反朝绵绵那方向滚了两圈，正巧落在她脚下。
那果子遍体闪着金光，她一瞧就不是凡物，见到这个果子她的眼睛立刻亮了三分，笑眯眯的弯成一道了月牙“谢谢树神哥哥，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多带些好吃的来祭奠……啊不……供奉您。”
江蕴川听到不由得觉得好笑，瞧见她本打算离开又小跑着折了回来，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其中一个还被啃了两口，她掰下被咬过两口踹回了怀里，将剩下的那一个半放在了树底下：“我现在只有这些了，您要是饿了可以先吃着，我下次再多带些……”
虽然是寒酸了些，但也着实是她当下能回馈的全部了。
“婆婆还在等我，我先走啦。”说罢她挥了挥手告别，起身一溜小跑着去找下山的路。
对于桥涯山来说下山总比上山要艰难得多，绵绵回到村里时已经是晚上了，在村口前舍的安大叔喊她“樱樱，去哪疯了，瞧你这一身脏的，快回家去看看你婆婆吧。”
绵绵应了声好，便加快步伐跑回了家里，快到家时她一边拿出怀里的果子，一边推门而入“婆婆婆婆，原来桥涯山的传说是真的，我今天就碰见了一个神仙哥哥，他还给了我一个果子……。”
门吱啦一声合上，屋里一片寂静，没有回应，也不见一点烛火光亮，绵绵蓦地觉得心慌。又唤了一会却仍未见回应，便走到床前前轻轻推了推，宁婆婆的手从床边耷拉下来，她想给掖进被子里，刚触及手指的那一刹那，她就微微有些愣住了。
她是记得的，宁婆婆之前的手粗糙但却温暖，而如今却像是枯死在大雪中的树干，冰冷，粗粝，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
她突然想到了之前和阿年的对话。
“人老了都会死。”
“死到底是什么呢？”
“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不会说，不会动，也不存在。”
她的婆婆明明就在眼前，可是为什么不会说，也不会动呢，她踉踉跄跄的跑出门外，想去问问阿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宁婆婆是死了吗？
踏着茫茫的大雪，刚跑出门外，她的视线就被泪水模糊了，索性坐在门前的柳树旁嚎啕大哭。
身后，是夜色弥漫、群星隐没，天与地之间除了这哭声，万籁俱寂。
阿年只告诉她死去了的人死去了究竟是怎样，却不曾告诉她原来活着的人活着会这样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