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
大型客船靠岸停泊，船上的客人下岸吹风，船工们直奔集市采买，新要上船的客人井然有序地排好队，从另一道舷梯上船。
温枕雪坐在雕花窗前，徐徐江风拂面而来，吹散连日行船的郁结之气，小铃儿蹲坐在一旁的矮案边，抓着狼毫笔艰难练字，一边写一边问：“小姐，咱们上次走水路遭遇了那么吓人的事，这次怎么还走水路啊？”
温枕雪头倚窗棂，任由江风吹乱鬓发，道：“正是因为上次遇了水匪，这次一定不会遇到，所以才走水路啊。”
宛州附近不是什么混乱地界，百姓安居乐业，上次那样凶悍的水匪最多一支，恰巧被江蘅灭了个干净，钱江江上，势必要风平浪静一段时间。
况且他们这次选择的是大客船，船工训练有素，不好对付，船上卧虎藏龙的客人也不知凡几，绝不可能像上次一样轻易被劫掠。
小铃儿天性好动，练字如坐牢，每每练字时，就喜欢有一搭没一搭地找温枕雪聊天，装出听得非常认真的模样，其实拖延时间。
此刻她眼珠子一转，一个话题便出来了。
“小姐，咱们这是要去什么地方啊？”
温枕雪道：“不知道，往南走吧，马上入冬了，听说淮阴地界的雪非常好看，咱们去看一眼。”
小铃儿：“看完雪以后呢？”
温枕雪：“再看看别的地方。”
小铃儿：“所以，小姐原来是想周游四海啊。”
温枕雪敛眸，笑了笑，“是，也不是。”
“我想看看这里的名山大川，草原雪岭，然后选择一个喜欢的地方，当坟墓。”
小铃儿：“呸呸呸！晦气晦气！”
她一把扔下笔冲过来，摸了两下温枕雪的头，“菩萨保佑，晦气走开。”
她就势在温枕雪身边坐下，无比自然地倒了一盏茶，拈起一块糕点，“小姐，别总说这样的话，说多了影响气运。”
温枕雪微笑，“好的小铃儿，你不练字了吗？”
小铃儿动作一僵，抬眼觑觑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捏着块白米糕滚了回去。
“小姐，这些字都好丑，创造它们的人真没文化。”
温枕雪：“……”
你好意思说人家没文化。
她见小铃儿一脸生不如死，抬眼看了看沙漏，叹了口气，“今天先到这里吧，船只靠岸，你自去玩一会儿，记得别误了时辰。”
小铃儿欢呼一声，雀跃地蹦蹦跳跳出门去。
温枕雪起身来到矮案旁，拿起案上那张宣纸，只扫了一眼，她便觉得眼睛疼。
“这种丑字，没几分功底都写不出……”
她因家学渊源练过几年毛笔，写得不算太好，母亲评价是勉强能看，外公评价是一团狗屎，当然，她自己也觉得并不如意。
可比起小铃儿这一手，世上大多数人的毛笔字都堪称娟秀端正。
她不求别的，只希望小铃儿有基本的识文断字的能力，可这个学生，实在太难带了些。
她摇摇头，将宣纸铺平压回案上，窗外忽然传来笃笃两声，敲门似的，温枕雪也不抬头，顺势道：“进。”
一抹黑影游鱼一般顺着窗棂滑进来。
温枕雪走过去，顺手碰了碰来人的手背，只觉冰凉透骨，不由蹙眉，“这么冷的天，你又用轻功去哪儿了？”
她那一碰，手背上残留着细腻如丝绢般的触感，江蘅愣了愣，不自觉地用拇指摩挲着，半晌才坐下来，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刚出炉的水晶梨糕……雪梨做的，你应该会喜欢。”
温枕雪斟了盏茶递到他手边，定定看他片刻，还是没忍心拂他好意，用小竹签叉了一块，浅尝道：“好吃。”
江蘅不自禁笑了一下，又有些难为情地撇过脸，佯装看窗外的风景。
温枕雪道：“你跟了我一路，打算跟我到哪里？”
江蘅指节蹭蹭鼻尖，含糊道：“我奉师娘之名护送你，自然是你去哪里，我跟到哪里……”
温枕雪又叉了块梨糕，心道姨母有没有安排人护送我不知道吗？
她再三强调不需人保护，归绮人绝不可能违背她的意愿，偷偷藏个人在她身边。
除非江蘅也是自己脱离队伍，偷偷来的。
温枕雪看破不说破，径直道：“刚才你没有听到我与小铃儿的对话吗？我要去天南海北，四海为家。”
江蘅注视着她，道：“可是这条水路，是去雪里城最近的路。”
温枕雪：“……”
原著温二小姐早死了，雪里城之宴她自然无法去赴。
她倒是想自由自在，任性妄为，可这终究不是她的身体，偷来的生命，还有别人的一部分。
温家家主温漱月，也就是她的哥哥，此宴也会到场，只是要事缠身，只能在最后一天到，为表对觉空大师的敬重，才让亲妹妹提前出发，准时赴宴。
她预备在那场宴会上见温漱月一面，若是对方没认出来，她就借口周游四海，从此天高海阔，远离纷争；若是对方认出她不是本人，那就是时也命也。
温枕雪不是那么消极的人，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怎么做都好像不对，只能撒开手，将这个选择交给旁人，或者天道。
温枕雪放下茶盏，轻声道：“我们出去走走吧。”
江蘅自然莫有不应的，两人刚上甲板，小铃儿迎面冲过来，抓住了温枕雪的手，满脸惊喜道：“小姐，你猜我看到谁了？！”
温枕雪示意她不要一惊一乍，总不能是见鬼吧，“谁啊？”
小铃儿：“明公子！我看到明公子和陆姑娘了！”
她侧身一让，甲板不远处，赫然站着两人，一人雪白长袍，眉心朱砂，一人窄袖劲衣，怀中报剑。
温枕雪：“……”
见鬼了。
确定那两人真是明山玉和陆歌，温枕雪连忙四下看了看。
小铃儿：“小姐你找什么呢？”
温枕雪：“找一个适合跳水的位置！”
小铃儿：“为什么？我们还没到雪里城呢。”
温枕雪满脸坚定：“我可以游过去。”
-
这次真是恰好遇上，明山玉和陆歌刚刚才上的船，甫上船便遇见小铃儿了。
四人分坐四面，桌上汩汩烧着沸水，温枕雪捏着把手注水温杯，脸上贴起了应付明山玉的高贵冷淡的面皮，心里头直叹气：救命啊！好累啊！有没有反派啊，快来把男主抓去！
啊！反派坐在她身边。
温枕雪连忙瞧了江蘅一眼，后者正低头帮她分茶叶，一脸认真，分完茶叶从衣襟里拿出一包精致的桃花酥，端端正正摆好样子，放在她手边。
温枕雪：“……”
得，这反派从良了。
普天之下，没有人能对付男主了么？
明山玉：“真是巧极了，竟能在此遇到，说来，之前雪娘突然离开，我们还未有好好告别。”
温枕雪心说可不呢，我就是为了躲你。
“盖因事出紧急，故才不告而别，二位见谅。”
明山玉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温枕雪：“……之前写给孔雀山庄的信迟迟未有回音，只怕庄内出了事，这艘是半月内最大的船，我连夜赶渡，便没来得及道别。”
明山玉难掩吃惊，与陆歌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我们也要去孔雀山庄！”
温枕雪：“……”
我这破嘴。
孔雀山庄是她随口糊弄的，但确实存在这么一个地方，与温二小姐关系匪浅，说去探望合情合理。
孔雀山庄的庄主夫人，是嫡系温家人，是温枕雪母亲的亲妹妹。
温家自来只入赘不嫁女，她这位姨母却是个例外，年少时与孔雀山庄少庄主相知相恋，后来一意孤行嫁去了山庄，为此与母族断绝关系，从族谱上消去名姓，不再是温家人。
而她生的两个女儿，按血缘，该是温枕雪的亲表妹。
算算年纪，三人今年同龄，温枕雪大两个月，这些年虽名义上脱离家族，但两家仍旧有书信往来，算是亲戚。
温枕雪面无表情，仰头闷了一口茶。
她内心已经有强烈的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明山玉接下来就道：“既然都要去孔雀山庄，不若还是一起吧？”
他沉吟一下，看向温枕雪，眉宇间忧虑若隐若现。
“雪娘，我尊重你的意愿，可孔雀山庄有些不对劲，我与陆歌正在调查一桩失踪案，十几支队伍都失踪在孔雀山庄附近，你一个人……”
温枕雪连忙道：“我还有江蘅。”
埋头摞桃花酥的江蘅慢半拍抬头，茫然地看了一圈，“什么？”
从进门开始，江蘅就安静得过分，明山玉二人不是没有注意到他，可他专心致志，连一个眼神都不肯分出来，他们也不好打扰。
眼下江蘅终于抬头，明山玉忙问道：“若之怎会在此？扶风山不是走陆路，顺道往北除祟去了吗？”
江蘅没什么情绪地扫他一眼。
“师娘让我保护……”
他卡了一下，想起明山玉“雪娘”长“雪娘”短，脸色逐渐不悦。
“师娘让我保护阿、雪。”他着重强调了最后那两个字。
明山玉还没有反应，温枕雪先被一口水呛到了，“噗，咳咳咳咳……”
她闭上眼，差点脚指头抠地。
你们有病啊！我的全名烫嘴吗？
叫温姑娘不行吗？！
人与人之间能不能有点基本的距离感！
江蘅坐正，似乎预知到她要发难，在她眼神扫过来时，眉尾一挑，露出了一个卖乖的笑。
唇红齿白，神采飞扬。
江蘅若想讨好谁，对方是决计逃不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