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院地下室。

有一点明山玉说错了，温枕雪不是去看江蘅的，是去找柳如霜的。

钱家府邸宏伟，有几间地下室不足为奇，这里原本用来存放一些需要低温保存的藏品珍玩，柳如霜提过来后，拾掇拾掇，临时改成了监牢。

扶风山弟子在地下室入口日夜值守，柳如霜是恶鬼，害人不浅，可以直接斩杀，不过仙家行事度化第一斩杀第二，而且巫阳花下落不明，柳如霜是知情者，还需要她提供线索。

温枕雪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提着灯笼，到入口前，将归绮人的信物递给为首的弟子。

受人之托，她有些话要告诉柳如霜，也有些事需要再确定一下。

弟子们都认得她，确认信物后，冲她友好地笑了笑，开了门。

朦胧灯烛摇曳，温枕雪不缓不慢，走过冰冷的青石板砖。

地下室有两间房，柳如霜在左侧那间。

温枕雪站在铁栅栏外往里看，里面没有人影，等她站了片刻，天花板上逐渐渗出暗红色的血迹，隐约成个人形。

她抬起脸，神色不变，不慌不忙。

“扶后泽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铿！哐当！

一团失控的猩红色从天花板坠落，化作人样，猛地朝她冲过来，被栅栏上密密麻麻的符咒拦住，撞出一声巨响，冲过来时连衣带风，碰倒了好几样雕花家具。

“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柳如霜扒着铁栅栏，双目欲裂地嘶声质问。

扶风山弟子听到动静冲下来，温枕雪朝他们微微颔首，“没事，她有些失控。”

等弟子们离开，温枕雪重新将目光投向柳如霜。

“他在巫阳花里。”

严格来说，是他有一缕魂识在巫阳花里。

看罢柳如霜的梦，温枕雪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初时想不通，从巫阳万象中醒来，看到钱老爷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

柳如霜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她绝不会因为所谓“故人遗留”，对伤害扶后泽的人宽容以待，即便暂时留他们性命，也不是因为“故人遗留”这荒谬的四个字。

爱屋及乌都难得，遑论中间隔着血海深仇呢。

不是柳如霜软了心肠，而是她自己刻意遗忘了一部分，导致梦境残缺不全，逻辑不合。

扶后泽死亡那里，梦中只有寥寥数言。

实际上。

柳如霜害死富商，富商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过度相继撒手人寰；一连走了三位长辈，怀着身孕的长媳不得不站出来操持后事，奔波劳累导致小产，也给身体落下病根；钱家一片混乱，虎视眈眈的歹人趁机出手，不到半年，鼎盛家族变得穷困潦倒。

柳如霜欠了钱家一条命，所以扶后泽给了他们自己的寿元，用在腹中胎儿，得以血脉延续；

柳如霜害得他们家破人亡，所以扶后泽给了他们自己的半段脊骨，埋于土中告慰亡灵；

柳如霜累得钱家大厦倾覆，所以扶后泽给出了自己的魂魄，以两百余年行善积德的福泽，换钱氏一族后世福深，转运财来。

扶道长博施济众，但不是个予取予求的人。

他是在为柳如霜赎罪。

“你很清楚，所谓偷换因果的秘术，根本救不活扶后泽，因为那段因果真正的根源在你，在你当年一念之差，害人性命，由此滋生业报。业报不偿，亡灵难安，你终生难登大道，甚至死后都难入轮回……”

温枕雪蹲了下来，眸中含着微弱的怜悯，尾调中那一丝似有若无的叹息，不知是为柳如霜，还是扶后泽。

“他豁出性命为你填平罪孽，就是想让你继续当一名人人称颂的仙子，可你还是走错了……”

扶后泽终究不够了解柳如霜。

如同当年在宛州城，他轻信柳如霜的话，将她带在身边，潜心教化，后来钱家事出，他依旧坚信，那只是柳如霜年幼无知犯下的错误，只要他努力化解、忏悔、偿还，柳如霜就还能有坦荡的仙途。

他曾经真心希望，柳如霜能做一个泽披一方、庇佑百姓的大修，有仁德道心，有侠义之为。

可惜相遇来得太晚，分别来得太早。

他教了她自保的道法和咒术，却没来得及告诉她，什么是济世利人，什么是为化众生。

从柳如霜离开宛州，到东窗事发，只有两年。

扶后泽只来得及教导她两年。

“不……不对，”柳如霜紧紧攥住栅栏，手指被上面的符咒灼伤也浑然不觉，“谁告诉你的？！胡说八道！别以为胡言乱语两句，我就会信你，你是不是也想从我口中套出巫阳花的线索，哈哈哈……我不会告诉你们的，只要还有巫阳花，我总能找到办法□□长，巫阳万象那么多，那么多梦境……”

温枕雪不做声，静静看着她。

“……不对，你知道了我的过去，你知道了我的过去……”柳如霜神色茫然起来，“你进了我的梦境？巫阳花认主了？为什么……”

明明连她都没能完全驾驭巫阳花。

温枕雪：“巫阳花是远古之物，时至今日，不知在多少代花主手中流转了几千年，连真正契了主仆之约的花主都未必能驾驭它，你不认主，却能让它为你所用，柳如霜，你想过为什么吗？”

“……”

“因为上任花主是扶后泽。”

女子嗓音轻飘飘的，却如惊雷炸响在柳如霜耳畔。

她怔愣片刻，脸上癫狂之色如潮水般褪去，慢慢收回手，罕见地竟有几丝怯意。

“意思是……”

柳如霜是很聪明的，扶后泽总夸她一点就通，敏捷伶俐。

她立刻便明白温枕雪这三言两语背后的深意。

“你之所以能掌控巫阳花，是因为扶后泽。他一直在花里看着你。”

她能掌控神物，是因为上任主人的意志。

温枕雪在本源海中看到过扶后泽。

道长只余下一道魂识，有个隐约的轮廓，温枕雪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到他的声音，那是一道温和平静的声音，娓娓道来，不见怨恨，没有不平，似乎能谅解世间对他的一切不公。

他说，他留一道魂识，是为了将巫阳花留给柳如霜护身。

他说，他困在巫阳万象中，无法说话，无法出现，可柳如霜所做一切他都知道。

他说，他识人不清，助纣为虐，无颜面见世人……

巫阳花似乎对同为远古时期的草木有独特的情感，因为不死果，它选择了扶后泽。

扶后泽将这段缘分留给柳如霜。

而柳如霜，用它来作恶。

柳如霜枯坐在地上，安安静静，垂着眼皮，她不再嘶吼，不再张牙舞爪，似乎一夕间变回了扶后泽面前那个听话乖巧的少女。

“你告诉我这些，你想要什么？”良久，她低声问，经年高亢的调子沉缓下来，没有那些尖利的怪叫，她说话其实是很好听的。

温枕雪又蹲下身，似乎想直视她的眼睛，可柳如霜并不抬头，目光落在青石缝隙间，低垂的下颌收成削尖儿的倒三角。

温枕雪：“扶后泽让我给你带一句话，如果你想知道那句话是什么，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

温枕雪抿抿唇，不自觉倾身靠近了一些，神色中有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你曾经魂附在死去的高双秋身上，我想知道，魂附的寿命，真的只有一年吗？”

“……”

柳如霜终于有了反应，略显诧异地抬头看她。

“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只管答。”

“好吧。”柳如霜皱了皱眉。

修行者视魂附夺舍为邪道禁术，是以研究不深，柳如霜知道得也不多。

“魂附者，□□死去，灵魂外来，两者并不兼容，旺盛的灵魂并不能阻止□□走向消亡，所以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通常来说，灵魂与躯体契合度越高，存活时间越长，一旦过了某个临界点，躯体就会展现出江河日下枯木朽株的“重病”之状，而后很快死去。”

温枕雪沉吟片刻，“存活时间有大致范围吗？”

柳如霜犹豫着摇摇头，“不好说，短则几月，长则几年，不过我看的记载中，没有超过五年的。”

她想起什么，又道：“不过……”

温枕雪：“不过什么？”

“如果灵魂契合度高达百分百，应该能像正常人一样生老病死。”

“那要如何做？”

柳如霜又摇头，“据我所知，无法以外力干预，灵魂和躯体的契合度是天生的，要达到契合度百分百，除非那道灵魂，本身就是这具躯体分裂出的一部分。”

……说了等于没说。

温枕雪掩饰掉脸上的情绪，不急不缓地问：“那夺舍呢？”

柳如霜怪异地看她一眼，或许是不理解她为什么对这些歪门邪道感兴趣。

“就是灵魂去抢夺另一具躯体的控制权，寿数不定，比魂附活得久一些，不过也讲究契合度，契合度低夺舍时可能抢不过土著……”

“哦，”温枕雪貌似无意的道：“所以，夺舍是一件主观意愿强烈的事，不可能在施术者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

“绝不可能。施术者但凡有一丝迟疑，夺舍之术都成不了。”柳如霜隐隐不耐烦起来，“问完没？不是说一个问题吗？”

得到答案，温枕雪心下稍定，略显怅然地站起身来。

她拿到了两个最重要的信息。

第一，温二小姐已死。

第二，她活不久。

“扶后泽托我告诉你，”她蹲久了，腿有些麻，弯腰拾起灯笼的动作温吞缓慢，“到此为止吧。”

“你明明清楚，即便成功取出钱不尽的魂魄，秘术也无法施为，这段自你而始的因果之复杂，根本不可能简单地改掉几个字就改变结果……你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人总是只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柳如霜如此执拗的人，做出掩耳盗铃，用虚假的希望蒙蔽自己这种事，一点都不奇怪。

“不——等等，等等！”见她欲走，柳如霜像一只被激活的僵尸，直愣愣地扑过来，“道长呢？道长的魂识，你不是说他留了一道魂识？给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温枕雪觉得她在说笑。

是魂识，又不是魂魄。

把想说的话说完，自然就烟消云散了。

魂识只是一道承载着主人神智的力量，使用过后，自会耗尽的。

这些都是很基础的东西，连温枕雪都懂。

柳如霜好似完全扔掉了自己学过的道术理论，心虔志诚地等待温枕雪给她一个答案。

温枕雪回头看她。

许久无人说话。

柳如霜扣在铁栅栏上的手，细微地颤抖起来，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

“……还能去哪儿？”温枕雪不咸不淡地开口。

“巫阳花易主，道长的魂识，自然是投胎去了。”

去投胎吧。

“你浑身怨煞，又不能跟他一起去黄泉道，问这做什么？”

散掉满身怨煞，踏上八百里黄泉，等阎王为你清算功德罪孽，尝过地狱之苦，再进轮回门。

进了轮回门。

再来看看这人间。

“你可不要去打扰他，否则扶道长下辈子还跟你绑在一起，还要被你祸害。”

这辈子稀里糊涂，下辈子记得认真过。

虽然，没有道长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