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开门。”郭翠秀掩饰似的率先走去了门口。
“谁啊?”王巧琳提高了嗓门问。
敲门的这一瞬间。
沈灼颂忽然想通了一些事情。
准确来说,是一种可能。
譬如为什么十多年以后已经在县城升了主任的杨万信。
怎么会没钱给自己的儿子读书?
这是妈妈杨娣亲口说的,为了供二伯的杨涛读书。
所以家里不让她读书。
或是报复吗?
并不是说王巧琳报复杨娣。
是王巧琳报复杨家。
而杨娣,不过只是再一次的爸爸奶奶选择之下的牺牲品。
就像是今天这样。
短短的几秒。
沈灼颂的脑海里挤满了许多事情。
下一瞬,门打开了。
郭翠秀有些诧异,“诶……你是那个……”
她看着这个知青有点面熟,但她想不起来她的名字。
“谁?怎么不说话?”王巧琳等的有点不耐烦,身子往旁边一斜,越过郭翠秀的阻挡朝门口看过来,一口喊出了沈灼颂的名字,“灼颂?!你怎么来了?”
她挺喜欢沈灼颂的。
这是沈灼颂这段日子才发现的。
她远比郭翠秀要喜欢沈灼颂的多。
准确来说,她的眼里尽是对她们这样的知青女孩的向往。
所以知青点好几个女孩都能喊得出王巧琳的名字。
知青点的姑娘们带着学生气的青年的眼光。
她们看着村里的年轻的或年老的女人。
她们的目光是同情的,又是厌恶的。
同情她们许多人的遭遇。
又厌恶她们身上展现出来的这种已经被腐蚀的父权的气息。
这个时候,她们已经不是她们本身了。
成为了父权统治下的傀儡。
在这种时候,和村子里显得另一种程度的有些格格不入的王巧琳,就又成为了这个村子里可以被视作同伴的,可以求助的,可以交谈的为数不多的女性。
好感最初的来源,是因为村里的风言风语。
劳作的间隙总是喜欢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闲扯。
王巧琳恨吴爱,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在村子女人的舆论的漩涡。
“男人在城里上班了,都不愿意把她一块引上去城里住。”
“是了,丢人了不你说。”
一些很没有道理的话。
但是又是能够杀人的。
窝心的疼。
还要故意出声和王巧琳搭话,“巧琳,到底你什么时候去县城上去?”
“万信你男人什么时候带你去了?”
钱娜娜第一个听不下去这种话,重重地翻了个白眼,故意往旁边一撞,才走回自己的位子坐下。
“娜娜……”吴妍在后边扶了她一把,快步往前跟她并排,小声说:“…你别这样……”
“怕什么?!”钱娜娜歪头朝着那边挑衅似的瞪了一眼,高傲地仰起头来,“我就是看不惯她们,老说别人夫妻家里的事情,那不在一起住的多了去了,关她们什么事!”
她刚拧开自己的水杯,视线无意识地在空中乱瞟了几下,忽地眼睛一亮,她站起身,大力摆着胳膊,“姐!来这儿跟我们坐吧,别的地方都热的很!”
知青点的另外几个女孩都看愣了。
她们和钱娜娜一道来的,一路上包括在这儿住的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见钱娜娜表现得这么热情,都不像是她一贯想要给别人展现的骄傲的大小姐的形象了。
王巧琳也愣了一下。
她看了一眼坐在另外一处的看着她的那几个女人,她们没少议论她,或许现在也正在议论嘲笑她。王巧琳咬了一下嘴唇,受宠若惊地答应了下来。
善意的传递和接受就是这么一个很短暂的过程。
一种莫名的同伴的建立也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
沈灼颂能迅速得到王巧琳的接纳。
自然有这个原因的作用在其中。
“巧琳姐。”沈灼颂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很自然地跨过门槛,越过郭翠秀,进到了屋子里边来,“姐,你们家今天人好多。”
“是了,我们家处理点事。”王巧琳拉住她的胳膊,止住了沈灼颂继续往里跨的步子,她扭头看了一眼杨万荣,又道,“走,你跟姐去姐的屋子里边,姐给你倒水去……大哥,我就不在这儿待客了,晓得你能处理的好的,就不打扰你了。”
“啊……好。”杨万荣从椅子上边起身,“那就……”
“姐。”沈灼颂不由拒绝地抽出自己的胳膊,她停在原地,“我今天来了其实有个事情,专门来找你们说一下的。”
王巧琳愣了一下,“……嗯?什么?”
沈灼颂微笑着,“我听村子里人说,这儿杨万荣家有个刚出生的小女孩,我是特地想来问问的,有没有打算把孩子送出去给别人养的打算,我专程是来问这个事情的。”
“诶?万荣?”那为了自己妹妹来一趟的男人有点懵了,“…你……你还问再的谁个了?咱们俩不是……”
杨万荣立马否认,“那我绝对没再问别的人。”
他也有点懵,又有点防备,“你从哪儿听谁说的?”
沈灼颂自然不会回答他,只是道:“哦看来您就是杨万荣了,那看来确实是您打算把女儿送给别人家养了,我今天这一趟确实是也来对了。”
她开门见山单刀直入,“我来了其实就是想问,能不能把孩子交给我?”
没人说话。
就是王巧琳也呆呆地看着她。
或许他们是都是实在有点懵了。
一个知青女孩突然上门来要养别人的女婴,不能说不是件奇怪的事情。
没人说话。
正好沈灼颂就能够继续了。
她说:“杨家的事情我也都知道了。”
沈灼颂着重地加重了“都知道”这三个字的音量。
“那晚杨万信从山上摔下去,还是我把人拖到您家来的,后边翠秀姐还专程来感谢我给我送了点水果,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是记得的,后边家里发生了什么,我也都知道,要不然您家也不能要把女儿送人养了。”
沈灼颂的话里是意有所指。
杨万荣不会听不懂。
他不农忙的时候,给供销社干活,常年走南闯北,收了当地的羊毛,千里迢迢去河北倒卖,低买高卖,做这种生意的商人,远比一般人要敏锐的多。
要是他真的装作听不懂,沈灼颂也不介意说的再直白些。
“……是。”杨万荣目光直视着沈灼颂,他死死地盯着沈灼颂,开口又是对来人说的,“要不是给弟弟治病,实在是花了一大笔钱,家里再养个女儿,养不下了,也不会要把自己的女儿送人,那肯定是舍不得的。”
沈灼颂只是微微一笑。
这种话,就是说给外人糊弄听的了。
她完全不受干扰,“我明天就要走了,带她走,主要是家里想要个妹妹,我跟您家实在是有眼缘,先前几次都见过了您家里的几位姐姐嫂嫂奶奶的,您女儿也一定是很好的孩子。”
至于杨倩,当然不能提。
免得大人的火撒到孩子身上去。
“我家在首都,在首都生活长大,您女儿会很快乐幸福的。”沈灼颂往前走了几步,到了屋子的正当中站好,“要是您实在信不过我,也能找村长做个担保。您看,叔,您选个合适的吧。”
看似有选择。
实是没选择。
首都。
简单的两个字。
却代表着无尽的幻想。
出现在广播中的□□广场。
在黑白电视中出现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那是个充满了诱惑的极具吸引力的地方。
“哥、嫂子。”杨万荣迟疑地望向那左边坐着的夫妻俩,面上的犹豫和抱歉的情意看起来倒是真切万分。
“没事没事万荣。”
这两人也知情识趣的很。
男人反过来拍拍杨万荣的胳膊,“这就是没缘分么,本来这种事情也是慢慢地找的,要是孩子能去首都……首都啊…那种地方,住在那儿,那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都。”
“实在对不起哥和嫂子,还让你俩跑来了一趟。”杨万荣反手握住男人的手,“……我送送你和嫂子。”
“么事么事。”男人摆摆手,跟妻子肩并肩着出了屋子,“你跟人商量,我们俩又不用你们送,这地方咱们又不是认不得,不用你俩送,你俩快跟人聊正事了,快去快去……”
屋门关了。
不知情的人都走了。
这下就能开诚布公地谈正事了。
沈灼颂也是在那两人起身出去以后才发现,在那炕里边的角落,还窝着个杨万信,躺在那儿一言不发,是他的惯用伎俩了。
遇上对自己得利的事装着无辜的一事不知。
只在最后边一切都结束了跑出来摘果子。
杨万荣还预备打太极。
沈灼颂说的话好像是那个意思。
但是不是那个意思,谁又说得准。
没准是他们小心谨慎过头,反而领会错了意思。
沈灼颂却懒得再费那个功夫了,单刀直入,“杨万信乱搞男女关系的事,我一五一十知道的很清楚了,但是这个事情,说不说,完全在人。我没什么说的打算的,只要让我带着您的小女儿走,让她做我的妹妹,这个事情我一定不会告诉这个村子里的任何一个人,我明天就会离开这儿了,回到我家去了,您也不必再有这个担心了。”
不告诉村子里的人。
可也承诺村子以外的人。
沈灼颂漫不经心地想着。
告诉杨万信单位里的人,或者只是纯粹地举报他。
这怎么能算是毁约呢?
实际上就是毁约,沈灼颂也没觉得是多大的事情。
只是她懒得,况且在这个村子里也没别的认识的人。
只要杨万信从县城里滚蛋回来了。
村子里的流言就不会停止。
那可才更丰富的多。
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