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密布，不见天光。

大雍皇城，宫殿林立，不知几千万落。如今却被催破大半，自大雍建朝以来皇城根下氤氲不断的紫色帝王龙气，已尽数消散。

龙脉断绝，四海倾覆。

曾经最繁华的京都，被无数肃穆有序的鬼兵侵占，阴气连绵不绝，织成一张迷网，与天上黑云遥相呼应。

姜昀北独自站在高处，垂眸四顾。他的血仇已报，眼下只余死寂的都城和不再亮起的宫灯。

“神巫晚来一步。”姜昀北没有转移目光，突然开口道。

来人一身素色衣袍，不事雕琢，却如水墨莲华，只让人觉得无一处不妥帖，无一处不顺心合意，绝代风姿，便应如是。

神巫没有言语，只是抬眼，直直望向他。

明明四下没有灯火，姜昀北却觉得神巫眼中光亮明明灭灭，看不真切。

他向前一步。

刹那间，姜昀北便察觉到四周空间已被封锁，然而不等他反应，六十四道禁锢从八方而来，法阵中央白芒乍起，穿透云霄，黑云都为之而散。

都城、皇宫、鬼兵鬼将都消失了，天地间仿佛只余他们二人。

“鬼将姜昀北，”神巫声音响起，不辨喜怒，“兵起鬼域，恣行凶忒，撼天下之根本，造数万万杀孽……”

姜昀北被禁锢着，没有反抗。

一道道晦涩难懂的符文，带着鲜红的血色从神巫的衣袍中爬出，一枚，两枚……千枚……符文将二人包裹，又在二人之间联系起血色的纽带。

“……敕令姜昀北，重入轮回，以灵机为抵……不得超脱。”

神巫话音落，最后一枚符文从衣袖飞出，周围血芒宛若洪流，淹没了姜昀北的视线。

姜昀北神情出现一丝裂纹。

没想到，他都引颈就戮，这人却不肯给他个痛快，生生让他重入轮回受业障之苦！

可以想见，以后无尽轮回，这诅咒就像洗不去的污血一样扒在他身上，他将为草芥、为虫豸、为一切低贱之物在淤泥中翻身不得，而神巫将高坐神台之上垂眸看他在轮回中浮沉挣扎，以此祭奠自己亲手缔造却被姜昀北倾覆的皇朝。

密密麻麻的血纹缠住了他的身躯，爬上了他的脸，他在仿佛切割神魂的剧痛中失去了神智。

！！！

姜昀北猛一睁眼，却被白花花的天花板晃了下。

下一刻，他便感觉到身体不像平常鬼魂状态那样轻飘飘的，而是……十分滞涩。

他竟然是在一副人类躯体中，随着心脏微弱跳动，他还在自主呼吸。

姜昀北右一看，他苍白枯瘦的右手扎了针，打着点滴。

姜昀北左一看，一盏七星命灯立在他摊开的左手心上，上面豆大的火苗显示他的命火有多么微弱。

脚下，是定灵大阵帮他稳固神魂，仰头，床头的心电图依然波动着。

姜昀北：……

至于他为什么认得出吊瓶、心电图……因为此时他脑中有两团记忆，正在角力中融合。

神魂的痛楚让姜昀北皱了皱眉。

原来，此时已是五千年后，曾经的过往已成为历史书上的影子，现在的世界科技与修仙并存，而他，已不知轮回几次……

【你一共轮回了1678次，这是你第一次投胎成人，恰逢我苏醒，这才能帮你恢复记忆。】

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在他灵府中响起。

“谁！”姜昀北在灵府中问道。

灵府位于神魂之中，对修士来说十分重要，犹如命门，他不能不警惕。

【我是你的本命灵器乾元啊！你这人翻脸不认！】

姜昀北惊讶一瞬。他听说过一些品阶高的本命灵器与主人神魂相属，机缘之下还能一起轮回，没想到让他碰上了。

他确认了一下，确实是熟悉的气息。

一般修士的本命灵器都是从小培养，而他这个本命灵器却是半路出家，阴差阳错之间绑定的。

本以为它是个被抹去灵智的死物，没想到五千年内它竟然重新生出灵智。

【虽然你五千年好不容易投胎成人，但你这具身体命数有缺难以成活，我们要早做打算呀！】

姜昀北慢慢思量着现下的处境，分出一只耳朵听着。

他内视一遍，就知道他这辈子不胎死腹中都算撞大运。天生命格有缺，灵机断绝，即使在巍巍人海中侥幸投胎成人，也是命若浮萍，到了下辈子，又不知是猪马羊还是鸡狗猪了。

姜昀北垂眸缓缓呼出一口气，顺着它的话问道：“你想如何？”

乾元就等他问，声音都高了一度。

【我可是自带法则的天生神器！虽然现在已经被消耗得七七八八，但你若能用灵力重新培育我，我重回顶峰，帮你修补残缺的命格不在话下。】

“我这身体五脉倶废，无法修炼，哪里有那么多灵力。”

【那，灵石也可以。】

乾元期期艾艾。

见姜昀北不置可否，它心一横，威胁道：

【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我不恢复，你也很快就没命啦！】

姜昀北感到头疼。

他一个凶煞厉鬼，强行进入轮回，还身负诅咒，注定每一世都不得善终，无穷无尽。

这一世他投胎成人，又恢复记忆，确实是难得的机会。

但是，并不容易。

他翻了翻记忆，发现这个时代，几乎全民修仙。当然，天赋顶尖的依旧不多，但伪灵根技术已经成熟，大部分人即使资质差，也会将修炼作为工作学习之余强身健体的选择。

相应的灵气稀薄，灵脉稀缺，灵矿很长时间不可再生。人们日常用钱币购买生活用品，只有涉及到修炼才会动用灵币。仅有的几条灵脉被仙盟把握，而仙盟的人，大部分是七个一流修仙大学、八大世家还有各门派的出身或任职。

想要获得灵币，主要只有三种途径：

一、是修仙大学学生；是世家子弟；是仙盟挂牌门派的弟子；是有编制的仙盟公务员。这几类人每月有稳定修炼补贴。

二、是商户，特指能赚上一种人灵币的术业有专攻的商户，如制丹的，炼器的……但是大部分也依靠各个势力，可以大规模生产，获取规模经济利润，形成垄断。

三、交易市场购买，即“炒币”，普通人能获得灵币的一种方式。钱币灵币的兑换比波动很大，比炒股刺激百倍。但属于灰色交易地带。

姜昀北这辈子的父母就是伪灵根，双双练气二层。他们没有选择继续走修炼道路，做起了普通人的生意，成为一方豪富。但即使这样，他们也很难得到大量灵币。

涉及到灵币，人人都是铁公鸡，赚灵币谈何容易。

所以姜昀北打算……先睡一觉！

刚刚融合记忆，现在头还在疼，更别说他这身体十分虚弱，先天不足。不过重活一世，还是在这么安静平和的时代，不用睁眼是刀光剑影，闭眼是尸河血海，姜昀北觉得不亏。

【你就这么摆烂了？】乾元不可置信，【你知道帮你恢复记忆我有多不易吗？这辈子你不努力，以后还要在畜生道蹉跎多——】

姜昀北屏蔽了它，安然睡去。

姜昀北这具身体十分浅眠，再加上他习惯性警觉，没过多久就隐约听到佩剑随着走动撞击发出的声响。

但是没有感觉到杀气。

姜昀北眉头微微动了动，但是由于身体虚弱，眼皮十分沉重。

来人似乎察觉到床上人的不爽，轻轻将佩剑解下，靠放在旁边陪护的小床上，把手上提的塑料袋放在柜子上，小米粥的香气传来。

姜昀北睁开眼，正好对上那人转过来的脸。

！！！

心神俱震。

姜昀北在浅梦中尚且回溯着往日，最深刻的记忆停留在神巫被血色符文隔开的面容，还有那窒息般无法脱身的禁锢感和撕裂神魂的痛楚，睁开眼，梦中的脸出现在眼前！

惊惧之下，他不顾手上还扎着针，当即就要翻身起来。

那人显然也吓了一跳，探身按住姜昀北的肩膀，想让他重新躺下。

姜昀北：！！！不要过来！

但是他现在的力气比一只猫大不了多少，那人虽然不敢使劲，但也轻轻松松把他按了下去。

姜昀北身体太不中用，此时胸膛剧烈起伏，上不来气似的，苍白的脸上很快染上了红晕。

那人手足无措地把他放开了，姜昀北没再动弹，好不容易气喘匀了，他也看出来了，眼前的人和神巫虽然是相似的脸，但明显年龄小多了，十七八岁的样子。

上辈子的神巫，是个大雍开国就在，不知活了多少年岁的老妖怪，一双眼睛深若幽谭，姜昀北从来看不懂他。

而眼前的少年，有着相似的脸，但没有完全长开，双眼像琉璃一样，清泠泠十分漂亮。

姜昀北移开了眼，从乱糟糟的记忆里翻出一个名字：“师剑辰？”

少年点点头。

然后小心问道：“你又做噩梦了吗？”

姜昀北别着脸没有回答。

他只觉得荒谬！

他死了五千年，一睁眼还能看见熟人，而且两人都换了身份。

那个老妖怪活了那么多年，就在这五千年里终于活到头了？然后不夺舍也不寄生，甘心在半步飞升的时候轮回重新再来？

还是只是长相相似？姜昀北想了想神巫那张夺天地造化的脸，怕是再来五千年都不能随机到一样的。

就算真的是他，这也……太巧了。

他又想起了那些诡异的，萦绕在两人之间的血色符文。

“咳，你转过去，别看我。”

少年没有多问，听话地转过了身。

在他背后，姜昀北睁开了血色的眸子，黑雾漫上了眼白将其染黑。巨大的眼睛图纹在身后张开。

这是一种秘术，可以看命数，参因果。没有修为也能施展，但有代价。

但此刻他管不了那么多。

血瞳之下，万物沉寂，只有黑白红三色。

姜昀北看着见前面背对着他的人，一层白光将其笼罩，昭示此人福泽深厚，仙道坦途。但白光之上，黑雾笼罩，鬼影绰绰，隐有血芒乍现。

一道契纹浮现在少年的后心处，那契纹形状既陌生又熟悉，他低头，另一道契纹也在他心脏处浮现，形状正好契合。

虽然这契纹明显修改过，但形状还是十分像——道侣契纹。

姜昀北：……

更浓的荒谬感在心底盘旋。

血瞳术散，姜昀北眼睛恢复正常，紧抿的嘴唇渗出一股血，将将坐起来的身子又倒在了床上。

师剑辰察觉到不对，马上转身，就看到苍白枯瘦的青年虚弱地倒在床上，口中吐出鲜血，雪白的被子上绽出大片红花。

他上前，手指微颤下意识想触碰，反应过来放下手按响了铃。

医生护士到的很快。

“怎么回事，情况不是一直很稳定吗。”

白衣医生马上去看仪表仪器，黄衣医生则查看了姜昀北的命火，然后把了把脉，说道：“病人情绪激动，急火攻心！”

他当然看不出失传秘术反噬的情况，但急火攻心倒也没错。

话音一落，在场的人隐晦地看向另一个当事人，仿佛在说：这是家属还是仇人。

师剑辰：……

一个护士上前说：“家属还是门外等候吧。”

少年抿了抿唇，拿起一边的佩剑，大步转身离开。

脚步越来越急促，到了走廊尽头，他没有下楼，而是拉开窗户，跃身出去。

“喂！住院部禁飞啊！”楼下仰躺在椅子上的保安大叔见状跳了起来，大声道。

另一边，正在查看姜昀北情况的医生有条不紊，护士等在一边，听见这声呼喊转头，只见刚刚离开的少年御剑从窗外飞过。

护士们：……

跑得这么快果然是仇家吧！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啦，有存稿，求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