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话，一直行至紫宸殿下才停下，“王爷，陛下在殿中等您。”
“多谢公公，若有礼数不当的地方还请公公多多照拂。”
王科笑笑，先行一步进了殿中。
容陵看了眼重重台阶之上的大殿，殿中的情景隐隐约约地看不清。
该来的躲不掉，容陵深吸一口气，踏了上去。
他来的时候想了很多种可能，但都觉得缺点什么，他明明已经是个罪臣之后，宸王下落不明，容家被灭门，除了一点才情外无权无势，还有什么理由让嘉兴帝不仅留了他一条命还封他为王？流放他至西疆七年不闻不问，为何如今却突然传召？
容陵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紫宸殿里，九龙香炉吐着幽雅的龙涎香，微微晃动的珠帘后，嘉兴帝正坐在案前看书。
历代皇帝一般都在腊月二十六时就“封笔”“封玺”，可以不用上朝也不用批奏折，在正月初一才重新“开笔”“开玺”。
可以简单直白地理解为皇帝的“年假”。
容陵跪下行礼。
紫宸殿里香薰萦绕，带着些慵懒和散漫，嘉兴帝隔着影影绰绰的珠帘看着，垂眸看了过去，在那端正恭谨跪在地上的身影上，却与记忆里的他，相去甚远。
突然想起那年春日杏花宴。
那年名动京城的有四人。
才情第一容陵，书法第一顾瑾瑜，琴技第一慕容思齐，枪法第一楚惊麟。
四人中，容陵无论是文章还是才情都是最好的，不过十四的年纪，便能做到出口成章，七步一诗的地步，将京城无数才子压得死死的，当年先帝甚至戏言问他若是将来入仕，愿不愿意来中书省。
当时少年容陵手里捧着一大簇杏花，拿都拿不下，听到先帝的问话，扬唇一笑，“一月之后的殿试，若是能登科折桂大魁天下，陛下定要命织造馆为臣做顶乌纱帽才是！”
少年的他眉宇飞扬，身姿挺拔仿若唳竹，风姿灼灼，眼底噙着宛若耀阳般的张扬桀骜，高傲得宛如一只只身伫立的灰顶鹤。
当时花月正春风。
即使是众人都不知他是否会夺魁，不过只看着少年明艳恣意的笑容，忍不住就相信了。
可是如今，在这影影绰绰的珠帘后，他匍匐在地，像只折翼的飞鸟，少见的他如此恭谦。
啊......不对。
嘉兴帝微微怔忪，似乎并不是第一次。
王科将帘子拉了上去，嘉兴帝终于看清了他些。
那折翼的雏鸟，并不是第一次匍匐在地，卑微至此。
“这些年在西疆......你的身体可好些了？”
说话间明显有些气短。
容陵没有抬头，心下已思绪千回，思忖片刻才斟酌道，“承蒙陛下挂念，微臣的身体好多了，起先去云川落了病根只是因为微臣年轻放纵身子骨弱，如今待久了，已经好多了。”
“嗯......”嘉兴帝沉吟片刻，“云川地处大燕西北方，寒冷贫瘠，你又带病未愈，既无青囊妙手在侧，又无珍稀药石调养，致使你在云川七年身体羸弱久病不起......是朕欠考虑了。”
容陵心中微惊，方才回话已是在嘉兴帝面前极力弱化这些事情，可是没想到嘉兴帝竟然自己提了出来，甚至还有借此事大作文章之势。
嘉兴帝继续道，“不若你回京调养身体，也算是朕对你这么多年疏于看顾的补偿。”
“陛下......”
这是容陵入殿来的第一次抬头求情，却被嘉兴帝打断，“算起来朕也算是你的长辈，教你一人在云川漂泊零落、不闻不问七年之久，是朕作为一个长辈的过失，言归便莫要再推辞了。”
话说到了这个分上，嘉兴帝是没有留下丝毫余地给他，容陵再托辞就一是忤逆圣言不说，更会背上不孝的名号。
容陵抬头看着高座之上的嘉兴帝，在那幽雅馥郁的龙涎香中却只觉一顿神晕气闷，更甚恍惚之中，透过那苍老的面容，看到了阵阵幻影，他连忙低下头，可眼前重叠的黑影像是刹那间睁开了无数双眼睛，翘首以盼，看他从云端坠落，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喷张的鲜血漫了一地，宛若地狱深渊。
“柳太傅......”
一阵目眩中，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就像是一片困顿迷雾之中那悄怆幽邃的竹林灵泉，令容陵门庭一清，身形颤了颤，忙正了正身形，匍匐得端正。
“你离京的半年后在永州走的......”
“柳太傅素来疼你，当年他乞骸骨后，特意留了些书卷在文渊阁，你可去看看。”
容陵深吸了一口气。
嘉兴帝看在眼底，摆了摆手，叹道，“罢了......无事便下去吧。”
容陵跪安行礼，退了下去。
当年容家小子怀瑾握玉、文炳雕龙，是天之骄子，但还未等到殿试，变故突生，容家被抄了家，少年容陵孤身一人离了京城，一走就是七年。
韶华不为少年留啊......
嘉兴帝悠悠叹了口气，他倒是极其欣赏容陵，毕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如果不是......
王科从外面端来一碗汤药，福了福身，“这是清妃娘娘送来今日分的药，皇上......”
嘉兴帝看了眼托盘上的汤药，拿起来一口饮下，把空碗放在桌上，摆了摆手让人退下了。
正是冬日，白日里的时间少了许多，出了宫门，便已是暮色四合，容陵像是全身都泄了气似的，倚着宫墙全身颤抖，强忍着目眩，深深吸了几口气，掐着手心跌跌撞撞地就往京城最负盛名的牡丹街走。
牡丹街四处都是飞阁流丹，雕梁画栋，琵琶声婉转伴着民间小调，虹开玉照，凤引金声，一奢靡之景。
半日闲居于牡丹街正中，最为气派显眼，冉冉升起的花灯明亮晃得容陵头疼，只得强撑着往前走，忽的风铃生动，彩绸飞舞，突然怀中落下一只簪子，容陵下意识往阁楼上看，只见环肥燕瘦各色美人倚在楼台上，见容陵抬头看她们，娇羞地笑出声，纷纷扬扬地朝他撒着牡丹花瓣，周围顿时香气四溢，呛得他直咳嗽。
容陵年少时也曾游戏花柳间，现在一闻，全是劣质胭脂，刺鼻又呛人，实在不理解为什么那时候的自己竟丝毫不觉。
待到容陵好不容易顺过了气，捏着簪子连忙远离，惹得楼上的姑娘纷纷笑出声。
借着微弱的月光，容陵细细打量着手里的簪子，指尖在簪子上上下摩挲，果然摸到一串凹凸不平的地方，描摹片刻轻声念出，“半日闲，锦玉云......”
偷得浮生半日闲。
想来这名字还是他自己取的呢。
想起以前的事情，笑意不由得染上眉梢，看了眼灯火通明，宾客不断的半日闲，叹了口气，屏住呼吸，抬脚向里走去，如果不是这次必须要去一趟，他一辈子都不想再来这里。
半日闲虽是间花楼，但又有自己的一番规矩，只有拿着这种半日闲特质的簪子才能进去，听闻这个主意还是半日闲的主人出的，因为花样新颖，一时之间风靡了全京城。
红色的帷幔随风飘扬，其间无数妖娆舞姬柔软雪白的身段在红纱间隙中如水蛇般起舞，笙鼓靡靡，琴萧扬扬，女子的娇笑在歌舞升平之中起伏，香醇的酒香和甜腻的胭脂味混在一起，让人无端地迷醉其中。
半日闲一共有五层，是京城除皇宫外最高的建筑，也是除皇宫外最为繁华奢靡的地方。
奢侈是奢侈，不过这暴发户的气息实在是让容陵眼前都有些应接不暇，嗟叹连连，仅是外堂摆放的装饰品皆是些名贵物什，容陵看了眼被一旁的白玉珊瑚，楼中央一大池醉仙酒，又看了眼楼中随处点着的人鱼烛，容陵嘴角抽了抽，除了那个人，他还真的想不出来还有谁能这么有钱。
老鸨扭着腰迎了上来，“不知这位公子，应的是那位姑娘的邀啊？”
容陵将手里的簪子递了过去。
老鸨接过，摸了摸簪子上的字，锦玉云，登时一惊，边摸边用余光狂瞟一旁的容陵，反复确认无误，老鸨擦了擦额角冒出的冷汗，勉强露出来一丝笑，“原来是锦儿姑娘客人啊......这边请。”
容陵皱了皱眉，锦儿？姑娘？？究竟在搞些什么啊......狐疑地看了眼老鸨，迟疑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跟着上了二楼，接着进了间屋子，容陵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下意识回头看老鸨问道，“怎么没有人？”
“啪！”的一声，方才站在他身后的老鸨一溜烟跑了没影，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
容陵推了推门，门佁然不动，明显在外面反锁上了，看了是存心不想让他跑了，不过既然废了这么大的心思让他来，自然要让他一探究竟。
容陵挑了个椅子坐了下来，倒了两杯茶却没喝，转头细细地打量这件屋子。
这间屋子里的俨然是女儿家的装饰，大大小小的却都是比楼下还要珍贵的精致小玩意，面前挂着些白纱层层叠叠看不清里间的样子，一旁凭栏看过去可以将整条牡丹街尽收眼底，容陵比了比角度，发现那只簪子就是从这间屋子里丢出去的，还有那个小子怎么还不来？不是说以后有事可以来这里找他吗......
作者有话要说：新书，连更七天，一天三更，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