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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酸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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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生都在被抛弃,与背叛为敌。只有你,祝穆,唯有你能一次次地在血河苦海中找到我,温暖我,拥我入怀。我曾因做不到心怀天下而感到羞怯,直到自己登临寰宇的那一刻我才明白,所谓天下,就是一个你,再加上一个我。所以,我将整个崇灵送你为聘礼,那是我此生最痛恨,也最温暖的地方。』

崇灵在雪拥山北面,马上入夏了,晚风却仍有些萧瑟。夜鸦声声啼,伴着牛皮鞭抽打身躯的响动,一下下地,沉入平国公府邸的后院。

“宁谋,你快跟公主认个错,我还能帮你求求情的。”

两手揪紧了长裙,弯下腰来,发髻上的袖珍花簪大幅晃着。晁夫人站得很近,她不怕鞭子不长眼,只怕宁谋硬抗。

青瓦屋檐下绽了两大丛月季,月光的描摹给绫红花瓣添了些凄艳。宵风无意卷落两瓣来,如同双膝落地的少年脊背上触目惊心的淋漓。

他死咬牙关,一声不吭。鞭打他的人在高声叫骂,企图用喊声来突出自己下手之重,出力之大。

“夫人,夜里读书也是错吗?以后我对着月光念也可以的。”语罢,宁谋疼得两眉都快皱进了眼眶,他的声音虽颤,仍是不服软。

晁夫人急得好像自己挨了鞭子似的,出口却甚是轻柔:“好孩子,她不是真的嫌你费油灯,只是要你一个态度罢了。何必与她较真儿,受罪的不还是自己?”

随后又抬头对那挥鞭的小厮低声道:“刘越,你下手轻点儿啊。”

小心翼翼朝身后瞥了一眼,刘越抬手遮住嘴形,压低了嗓门:“夫人,我忖着劲儿呢。秀衫姑娘在后面看着,太假要被瞧出来的,到时候小谋的麻烦就更大了。”

“傻小子,别倔了。她是公主,你就是不犯错,见了她也得磕头,不算没骨气。”

天已经黑透了,脚步声自游廊那头传来,随着小婢手里的烛光慢慢靠近,惊起几声季春虫鸣。

淡淡的蜜兰香由来人身上珠光华贵的彩衣中散出,是菖华公主。

坐在刚搬来的黄花梨圈椅上,小婢在身旁掌灯。菖华从头到脚都闪着明珠的亮,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尤为明显。

也因了这肚子,她近日里不再给脸颊涂上厚厚的胭脂水粉,瞧着清秀归真许多。但看向宁谋时,眼中还是闪着鄙夷。

身上缠绕再多的绫罗金丝、宝珠翠玉,还是裹不紧她心底充斥的傲慢与刻薄,尤其是对眼前的这个少年,就连每一根眼睫毛都时刻张扬着嫌弃的姿态。

“哟,还杵地上呢?我怎么听着这声儿不对啊。刘越你赶明儿自己去集上给头发里插个草标吧,平国公的府里不需要吃了糠不拉磨的驴。”说着,随手揪下一个花骨朵,还带着茸茸的小刺,阴着脸砸向刘越。

花骨朵没飞准,掉在刘越脚边。他赶忙将之捡起,把那刺按在自己脸上狠狠刮蹭几下,随后插在了头顶,嘿嘿笑道:“公主恕罪,小的马上大力地抽。”

笑起来的时候,刘越那张顶着血道子的脸就像炸了口的石榴,很热烈,却微不足道。和宁谋挺直的脊梁一样坚强,同频灼痛着。

凉风又起,远处杨树上似乎有蝉在鸣,晁夫人心里怒气更盛。她双唇抽了几抽,强压了声音,使出全力挤了张笑脸,在公主面前卑躬屈膝道:“菖华,你身子重,不适合瞧这些腌臜的,快回去歇着吧,我在这儿盯着就行。”

菖华微微转头,嘴角都懒得勾一下,低声道:“姐姐要赶我走,顺便救这个小没毛鸡,是吗?姐姐是当家主母,这么偏袒徇私,以后可怎么服众啊。”

仍旧笑着,晁夫人故作轻松:“说哪去了,宁谋这小子早就知错啦,他刚还跟我说要给公主赔罪呢。”随后大步走到宁谋面前,使劲儿按下他高昂不屈的头。

抬手把方才督刑的婢女招到面前来,菖华的目光钉在她脸上:“是吗?秀衫,你看呢?”

抿了下嘴,秀衫轻声道:“回公主,夫人说得不错。”

冷笑一声,菖华单手托着脸,挑眉道:“行啊,跪这儿来,磕吧。”

宁谋被刘越架着,身上淌着血,跪在公主跟前,弱声道:“我,我错了。”

“错哪儿了?”

盯着地上与自己同样卑微的尘泥,宁谋在心中怨叹:『错在我没你会投胎呗。皇子公主凭什么就高高在上,不过是一群吃人的鬼。哦不对,是狼。』

“冲撞公主,冒犯了小世子。”说话时,他全身都在颤抖着,声音呜咽。不因疼痛,只是心有不甘。

听了这话,菖华猛地皱了眉,坐直身子,怒道:“停。晁景明是我白家赘婿,我儿子将来要入皇族族谱的。再给你一次机会,重说。”她的话里,字字透着寒冰。

“是,我冒犯了小殿下。”

瞥见身旁的晁夫人,忧虑布满她晶莹的双眼。刘越脸颊上的三道殷红,此刻也极为刺目。

紧握双拳,宁谋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弯下腰去,将自己清白的头重重贴向公主脚下污浊的地。每一声的跪拜,都敲在他年少的尊严上。

看够了,菖华打了个哈欠,缓缓起身,命小婢丢给宁谋一块巴掌大的帕子。

瞧着地上与尘土混合的黑红黏腻的血迹,她皱眉嫌恶:“回去擦干净。明天国公爷返朝,回来要办酒宴。你胆敢多嘴,这层皮就别要了。秀衫,扶我回屋。”

待公主踏上游廊的台阶,晁夫人往前追了几步,在她身后道:“菖华,你放心吧啊。别再动气啦,这小子我看着呢。”

夜风迎面,菖华没有回头。只有秀衫微微侧身,给了一个似有似无的回眸。

趴在地上,宁谋早已没了力气。尘土的腥味钻进鼻腔,血气引来几路蚂蚁,大概是要下雨吧。

抚着宁谋瘦削身板上的鞭痕,晁夫人硬是憋回了眼中打转的泪花,柔声道:“快来孩子,慢慢儿起来。刘越你来搭把手。哎呦瞧瞧,都成什么样儿了。赶快回我屋里,我给你拿药。”

就算即将脱力,脚下却仍是生了倔根,站在原地不动肯。宁谋细声道:“夫人,我不能去。”

“没事儿,有孕的人都缺觉,她不会再起来的。你这伤口不好好处理,明天是要发炎的。再说,真叫你爹回来看见发了火,过几天你还活不活啦?”

别过头去,宁谋咬着下唇,小声哽咽着:“晁大人不是我爹,狼没有鹰儿子。”

“他认你就行。走,回屋。”

顾不得讨论谁是谁的儿子,晁夫人拽起宁谋就走。她憎恶自己的懦弱,又有些庆幸宁谋不是自己亲生的,否则公主的手段只会更狠厉。

夜有些深了,晁夫人遣退了所有仆从。烛光微闪,摇曳着门窗雕花的影。一层层雪白的、土黄的药粉洒在模糊的背脊上,宁谋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煎熬着肉身。他不吭声,因为此刻的疼痛正在治愈灵魂。

“宁谋,疼吗?疼就说啊,我手轻点儿。”晁夫人说着,手上动作放缓,她给老爷绣香囊时都没有这么小心翼翼过。说起来,她的年岁并没有大宁谋太多,公主也是。

“还行。”

帮忙处理好宁谋的伤,刘越手脚麻利地收拾着那些瓶瓶罐罐。还没来得及抬腿迈向斗柜,就被晁夫人一把揪住,在脸上的划痕处抹了把药粉。

粉尘呛到了嗓子眼儿,他边咳边道:“夫人,您真能忍。我特想跟老爷告状去,甚至想报官。”

收拾好东西,关上柜门,晁夫人叹着:“她是公主,而且老爷的孩子还在她那儿呢。我要是能变成个母夜叉,头一个就去叉她。”

听了这话,刘越噗嗤就笑了出来,扯得脸上口子有点疼。他赶忙捏住自己的脸:“哎呦,您可盼自己点儿好吧,要变也是她最合适。说也奇怪,自从上个月老爷夸小谋是个读书的料,公主就不对劲了,最近净找事儿。瞧瞧小谋这腿,这后背,以前多白净个人啊,现在都是疤。她还挺着大个肚子,就不怕那孩子一出生就五行缺德啊?说不定还缺牙少爪呢。”

快步将窗关严实,两面望一望,晁夫人转身轻点了下刘越的眉心,低声道:“骂她至少还能活着,你小子胆肥敢骂她儿子,她真能拉你到集上当猪肉卖了。”

给晁夫人倒了杯蜜茶,刘越嘟起嘴:“不是说公主都贤良淑德吗,咱家这个怎么这样儿啊?要不是她死乞白赖缠着皇上赐婚,谁要她这种的?来就来吧,小谋又碍着她什么了?不就是鹰嘛,我瞧着也没啥区别,小脸多可爱啊。到时候隋珠一落肚,管他什么狼啊鹰的,还不都是一样的人嘛。”

静静趴在床上半晌,后脊的灼痛稍有缓歇,宁谋此时出声道:“我挡了她的路。”

公主常这么说,而且是斩钉截铁地。头一回瞧见宁谋她就一眼就认准此事,好似拿了宁谋的八字给半仙测算过一样。可奇怪的是,她从未对任何人透露过宁谋的身世,哪怕是她父皇。

虽是这么说,宁谋自己心里却也犯嘀咕:『一朝有孕失智三年这话,看来是真的。不过是被晁大人捡回来而已,我能挡她什么?挡她欣赏自己眼睫毛吗?』

尝了口蜜茶,晁夫人叹着:“我跟老爷没孩子,她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可毕竟还没落地,谁知道以后什么样?老爷不喜欢她,又看重宁谋,那她自然是眼里长钉,死咬着不放喽。”

晁夫人从不在乎宁谋的身份,也始终不相信狼与鹰永远无法和谐共处的鬼话。从几百年前老祖宗到那雪拥山上,吞下第一颗隋珠化成人形开始,孩子就只是孩子,山这边和山那边能有多大分别?

“要我说,咱就不该瞒着,公主也得讲理的呀。”刘越一面扫地,一面嘟囔着。

拿过刘越手里的扫帚,晁夫人拉他坐下:“给我吧,挥那么久鞭子,瞧你手抖的。只要宁谋在她手里一天,皇上知道了都没用。”

坐在榆木鼓凳上,刘越两手撑起下巴颏,盯着宁谋:“啧,要是老爷能把他带在身边就好了。”

刘越只比宁谋大了两岁,许是他精壮高挑的身形占了上风,总叫人瞧着像个沉稳的。

“是啊,可他才十二岁,战场上太危险了。待在这儿是苦了些,好歹能保命。”

晁夫人端杯热水,轻抚宁谋的额头,缓缓将水喂给他喝。

“哎哟,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啊!就非得抢那些隋珠吗?没了那东西,大家都变成狼,啥都不记得了,谁会嫌弃谁啊!到时候,我真想去猫儿沟边上,狠狠薅一把酸泡泡回来,馋了我五年了。”

提到战争,刘越忽然想起孩提时溜去边境玩耍的情景。他胡乱扭着身子,几乎把自己拧成了麻花,以宣泄对那片花果野林的思念,和对战争深深的厌恶。

喝完水,宁谋抬起头:“我可以上战场的,夫人。我也可以帮刘越摘酸泡泡。”

他的声音微弱,甚至有些空灵,但吐字很清晰,听得出他在认真思考。

酸泡泡是火红色的,长在三叶藤上,宁谋见过它们。但不是在猫儿沟,而是在爹娘扔下他的那个山谷,它们爬得到处都是。

那味道实在酸,酸得叫人目涩。他就蜷缩在山谷的树洞下,被它们酸得流了好几天的泪,直到被晁大人捡回。

『酸泡泡都能被人惦记五年,我宁谋活得还不如几颗野果子。好想快些成人啊,到时我谁的隋珠都不要,哪怕退化成鹰,沦为灵台混沌的下贱兽奴,好歹能振翅高飞。』

想到这里,宁谋甚至笑了笑。笑自己被几颗果子酸得倒地不起,笑自己如此轻易就被父母随意丢弃。

听到宁谋说要上战场,刘越瞪大了眼睛,冲至他面前:“小谋你不要命啦?老爷他虽然是大元帅,哦现在是国公爷,可是在战场上一旦打杀起来,咚咚锵锵、噼里啪啦的,他也不能一直看着你啊,他很忙的。”

若不是宁谋受了伤,还是他亲自抽的,刘越一定会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摇,直到把那些危险的想法都从小谋脑袋里摇出来为止。

晁夫人此时也严肃道:“宁谋,战争局势不会因为一两个人的参与而有所转变,那是国与国之间的问题。我知道你想回攸南,找你亲爹娘,可现在的确不是个好时候。等过两年,边境平稳了,我就跟老爷提这件事,行不行?”

看着两张挂了同样神情的脸,宁谋笑了几声,随后认真道:“我不想回攸南。我只想帮刘越摘酸泡泡,然后待在晁大人身边。”

————

院子里人声嘈杂,惊醒了双眼微红的宁谋,不知他在梦中见到了什么。

窗外的小雨淅淅沥沥,一阵清新的青草味随着方启的门缝钻进了屋,是刘越的脚步声。

雨中的风掀开薄薄的帐幔,抚着其中稚嫩的脸庞。宁谋从被子里爬起,慌问道:“什么时辰了?外面的声音,是晁大人回来了?怎么没叫我?”

手里提着个珠白布包,刘越站在桌边:“你别急,是夫人说让你多躺会儿。老爷刚从宫里回来,腾不出空来管你的。”

听闻晁大人已回,宁谋便静不住了,将被子往边上一扔:“不躺了,我得赶快起来。”

他急急跳下床去,抓起架子上的衣服就往头上套。

正手忙脚乱时,刘越一把按住宁谋,压低了声音:“哎哎,别套你的破衫了。被那位瞧见,咱都好不了。”

丢下昨日的血布,宁谋点头道:“其他的都被公主叫人卷走了,就剩下夫人给的那套长袍。湖蓝青云的,我去找找。”

“甭忙活了,我拿来了。”

解开桌上的珠白布包,拿出那套绣了祥云纹的湖蓝罗绸长袍,刘越不太熟练地将之往宁谋身上裹。

“咋这么皱巴?”口里“啧”了几声,他似乎对自己的手艺也不是很满意。可不论怎么抻,那衣裳总不大顺展,似乎是不想被套在这个伤痕累累的粗糙孩子身上。

随手捋了几下,在腰间挂上块桃木牌,顾不得衣裳的瑕疵,宁谋抬腿就往门外去。谁知他刚到门口,背后的伤扯得生疼,步子一乱,险些被门槛绊倒。

雨此时已经停了,空气中还有些湿漉漉的。

刘越眼疾手快,一把拽起宁谋,忧心道:“小谋你别慌。来,我架着你。”

轻轻推开刘越的肩头,宁谋低着脑袋,扫了两眼四周来来往往的人,小声道:“不行,不能叫他们看到。”

先把人扯回屋里,从墙边矮脚抽屉中摸出个锈烂的马镫来,牢牢捆在自己腰间。刘越把宁谋的手放在马镫上,又用宽大的衣袖严实地遮起,随后朝他眨眨眼道:“那就这样,拉紧我。”

衣袖下的小手尝试着拽了拽马镫,两人相视一笑,快步出了门去。

刚到门口,刘越下意识地四周瞅了一圈。早上刚被修了型的红梅树后的墙头上,此刻正晃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他探头探脑地,两手死死扒着青碧瓦当,伸长了脖子往里瞧,可巧撞上了刘越到处乱撒的目光。

眯了眯眼,刘越以为自己看错了,谁会大白天爬人家墙头?何况还是平国公的家。他忙压低声音对宁谋道:“小谋你看,墙头上是不是有个人?”

就在宁谋转身的当儿,那人好像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慌忙间猛一松手,跟雪球落了井那般,瞬间无影无息。

那人的动作,机灵中透着些纯真,引得宁谋想要发笑。他牵着刘越,边走边道:“小孩子好奇心强,院子里一大早就在吵,估计是来看热闹的,不用管他。”

这话说的,好像他和刘越都已经不再是爱热闹的小孩子似的。

走没多久,方出了雕花游廊,下到牡丹将谢的庭院中,遥遥见着秀衫从宝瓶门那头快步赶来。

一瞧见宁谋,她便迎了上来:“少爷,快去书房吧,老爷回来了。公主命小的来请您呢。”

她两眉拧得好像干枯的金银花藤,紧握的双手和真挚的眼眸中尽是焦急。

得了这一不全然叫人愉快的消息,宁谋回道:“多谢秀衫姐姐。对了,夫人在哪里?”

“客人老爷们都来了,夫人在客堂。”

秀衫小心翼翼瞥了眼周围忙碌的人流,丢下这两句话便行礼离开了。

远去的脚步那样匆匆,刘越望着秀衫的背影,把嘴凑到宁谋耳边:“看她表情,似乎不妙啊。小谋,你怎么想?”

继续向前走着,思索片刻,宁谋冷言道:“晁大人和公主在一处,只丢下夫人在客堂招呼。这不合礼数,除非有要紧事。此时特地叫我去,定不是什么好事。”

“那怎么办?”

“先去看看再说。”

咬完了耳朵,他二人走出不到两步,自那道宝瓶门里又飘进来两行仆从。约莫五六人,打扮得跟宫中侍女样的,齐刷刷径直朝他俩走来。

“前面那些人是?”刘越眯着眼睛瞧向那边,这伙人走路的姿势很是眼熟。

“少爷,公主命小的们来请您去书房。”

对了,是公主入府那天带来的随从。她们消失很久了,这会儿又从哪冒出来的?为什么同一件事要说两遍,小谋又不是犯人,干嘛催这么紧?

清清嗓子,刘越带了些不耐:“你们这阵仗,有必要吗?刚刚......”

“等等。”

忽然想起什么,宁谋赶忙暗中扯了扯刘越腰间的马镫,示意他不要说话。

随后对那领头的婢女笑道:“多谢诸位姐姐。麻烦问一句,公主什么时候嘱咐姐姐们来的?”

“就在方才。少爷,还请快些移步,老爷等着呢。”

说完话,她们也不走,脸上挂了同一模子刻出的微笑,两手整齐划一地做出“请”的姿势,直直盯着宁谋。

这架势,再不走好似会被那些眼神活活吃掉。干笑两声,晃晃马镫,同刘越快步向书房那边去。婢女们紧随身后。

『那就是说,公主实际是吩咐了这几人来找我,而秀衫姐姐则是专门来报信的。昨日她也为了包庇我而对公主撒了谎,她是公主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想不出什么合理的缘由,他们低头走着,默默无言。也没注意路上经过几座亭,身旁繁茂几丛花。

平日里为免见着公主,晁大人不在时,他便尽量不出自己的小院,哪里都没有坐在那张宽大的榆木书桌后面叫人安心。此处的陌生使他慌神,不觉间脚步又加快了些。

转过前面的满月门,清风拂面,头顶阴云也散了。几棵枣树歪歪扭扭地摇曳着,被雨水冲刷后的新叶在阳光下透着亮。

屋檐青瓦还在缓缓落着雨滴,远远几声蝉鸣。

到了书房门口,砚成朝屋内恭敬道:“老爷,宁谋少爷到了。”

“进来。”

『没错,晁大人真的回来了。』

虽然不知门内将会是怎样可怖的场景,但这熟悉的声音瞬间使他欢喜。与那日在绝望的山谷中被救起时的感觉同样,就像一匹烈马终于从荒漠回到了草原。

“见过公主,晁大人。”

行过礼,宁谋虽是心里欢喜,却不敢抬头。菖欣气势汹汹地靠在椅子上,浑身都散发着不悦的气息。她眼里似乎有数把飞刀,随时会将宁谋捅成蜂窝。

晁景明还是那样和善,宽大的掌心搁在扶手上,身姿挺拔如峻山,眼中清亮。靠得近了会有些压迫感,却不令人吓怕,那是武将独有的气质。

“宁谋,过来坐。”说话时,他蓄起的短须悠悠晃着,添了些年纪和文气。

见那孩子战战兢兢坐下,晁景明柔声道:“我有些时日不在家,你过得如何?可有交到什么朋友?”

瞄一眼公主那张故作毫不在意的脸,宁谋感到背脊的伤口有些刺痛,他用力咧开嘴角回道:“蒙公主和夫人的照顾,我过得很好,课业也没落下。月初不小心给腿摔伤了,没能出去交朋友。”

听闻孩子受伤,晁景明猛地起身,关切道:“伤得严重吗?过来叫我瞧瞧。”

“已经好全了,劳大人忧心。”

宁谋被这一举动惊得往后一缩,眼神却瞟向公主。

见孩子如此反应,菖欣也撇过头去一言不发,晁景明心中打鼓,他两人的气氛好生古怪。

他即刻落身坐了回去,表面平静:“痊愈便好。宁谋,听说你今日起得晚了,昨日做什么去了?”

“我,我昨晚读书忘了时间。以后不会了。”

晁景明此时轻笑着:“哦,小孩子偶尔懒床也是正常。我小时候为了躲避练剑,常常装病懒床,为此没少挨骂呢。”

此言出口,菖欣与宁谋谁都没有笑一声。窗外有喜鹊在鸣,屋里的人则静得如同那双门柜上的人物玉雕。

桌上的毛笔似乎禁不住这等冰冷,哐啷一声掉下了砚台,好在没将墨溅上刚拟完的奏折。

没有去管那支笔,晁景明干咳了两嗓子:“等下与我一同去见见客人,好么?”

“是,大人。”

唤这孩子来的目的已成,晁景明怕再拖下去会生事端,便赶忙朝窗外道:“刘越,先带宁谋去喝点粥,在厨屋的灶台上。端不动就喊川叔帮你们。”

应了声,刘越便在门口接了宁谋,朝厨屋那边去。

两个孩子走后,屋内静了片刻。晁景明叹了口气,起身踱向窗边,背着两手,望向檐上落了雀鸟的湖心亭。

他没有回头,语气如常:“你瞧,我就说你多虑了。这孩子纯真得很,敌国细作一事与他绝无半点关联。”

身后之人则不满道:“我也不过是担心国事与你的安危,何必埋怨我?”听得出来,她带了怨怼。

公主的语气把晁景明从窗边薅回了桌旁,剑眉叠成小山,一步一思,仍是耐心道:“菖欣,你我虽是君臣有别,但与我结发就是我妻。我敬你重你,即使你做错什么,我不会苛责你,更不会埋怨你。”

晁景明的话落在菖欣耳中,不是有情,却是嘲讽。

她仰头瞧着自己的丈夫,忽的掉下泪珠,冷笑着:“是啊,你也不会爱我。华清柳喜欢他,他说什么你都信!战场上抓到敌军俘虏,你就是这么审的?细作就在门口锦鳞街上落的网,皇城中与攸南相关的人掰着指头都能数出来,这些你比我清楚,可你竟如此不在乎。我是不是应该上奏父皇,说崇灵国的兵马大元帅无视敌情,是时候该动动位了!狼与鹰永远不可能共享一片天地,你也不怕被鹰啄了眼?枉费我替你隐瞒到现在!”

公主的泪没有叫晁景明心软,他甚至更严肃了些。宁谋方才看菖欣的眼神虽是足够尊敬,可分明还带了些怨憎,他看清柳时就不是这种眼神。孩子至今不愿改口,果真是自己太久未归家了。

“狼如何?鹰又如何?宁谋不是敌军,这里也不是战场。你若果真这样想我,上奏也无妨。我晁景明征战沙场十五载,向来忠心耿耿。即便没能战无不胜,至少我所领之军从未有过逃兵。就算面见陛下,我也问心无愧。”

他的态度有些硬,面色却是平常,不青也不红。即使再不喜欢菖欣,晁景明也从未真正对她冷过脸。他明白,陛下最小的公主,在娇惯中长大的菖欣,是真心实意地爱着自己。所以,为了晁景明,她绝对不会出卖宁谋。

抬手快速在脸上擦两把,她似乎气极,竟指着自己的肚子道:“好,你不怕这孩子将来被骂爹是卖国贼就行。”语罢,别过头去,发簪穗子左右晃着。

“我不会做出遗祸后世之事,也不允许别人强加污名在你我的骨血之上。”

此话一出,和缓了些冰氛。

菖欣果然消减了气势:“随便你吧。”

晁景明此时已有了盘算,他心平气和道:“方才你说给宁谋找师父的事,是个不错的建议。只读书是不够的,他也该习武了。不过寻他人我不放心,还是我亲自带。”

“你亲自带?你过几日不是还得去前线,哪有空带他?”

本想把那小杂种找个理由扔出门,没成想却是这种结果。不知为什么,菖欣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尤其是见到晁景明和那个小崽子站在一处的时候。先前也不觉得,近日来越瞧他,心中的不安越是强烈。

“我会请奏陛下给他挂个虚职,随我去战场。”

“晁景明你疯了?他才不到十三岁!就算是鹰,也还未成人吧。”描金茶盏落地,瓷片迸渐绽开,伴随着菖欣的惊怒声。

并未当即回应,晁景明弯腰亲手收拾好地板,随后道:“狼二十岁成人,我当年随父出征也是十二,还带回几根攸南军的盔羽。他有何不可?”

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他好像已经笃定那孩子必有此能力。

不屑地哂笑两声,菖欣手指向门外:“你真把他当亲儿子了?他哪有你半分气魄!你难道还打算以后去雪拥山给他采隋珠吗?”她的声音由小到大,近乎颤抖。

“我有能力保护好他。况且,战场上学到的东西,远比在院子里对着木头桩子乱砍强上百倍。”

晁景明依然很平静,静得仿若他自出生起便没有七情,这也是菖欣最难以忍受的。

站在门前,晁景明微微回身:“我先出去了,今日丞相要来,不好叫人久等。你身子不适就回屋多歇息,别去那人多的地方徒惹心烦了。”

临别时,他甚至是微笑的。就像晁景明自己说的那样,无论菖欣怎么做,他都会敬她重她。但也绝不会爱她。

国公府外的锦鳞街上,徘徊着一大一小的两人。他们夹杂在人群中,看起来似乎是父子,行径却又不同寻常。父亲抱着手站在街边石榴树下,却叫孩子去扒人家墙头。

从墙头跳下,小孩远远朝大人摇了摇头。随后笑盈盈地跑了过来,牵起对方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锦鳞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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