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跟我赌？”

林缺收回腿坐直，从进这座房子起第一次正儿八百地审视白清和，只不过眼神里掺着极致的轻蔑。

“标准我来定？”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暗想这人脑子是不是坏了。过了一会，他突然笑了，“行啊，如果你说不清，自觉点儿。”说着，抬手往大门口一指。

白清和点点头：“要是我赢了？”

林缺只当在听笑话，笑得陷进沙发的肩膀都在跟着颤：“随便你，赢了再说。”

林缺做了个“请”的手势，准备看 他开始丢人。

白清和并不在乎他的态度，只是拨了拨刘海微微侧头，疑惑道：“你不做记录？”

客厅的光线比较生硬，这个角度，白清和眉骨上那处疤异常醒目，犹如隐匿在天使光环之下的一节反骨。

林缺不经意瞟到，再次换了个姿势 ：“赶紧的吧，你那点信息量，用不着。”

依他之见，白清和估计要说清矿山的地况都够呛，更何况其他。只是很快，林缺就为他自己的自信付出了代价。

“艾尼斯矿山地处澳洲中西部，项目范围以皮尔巴拉已开发的矿区范围为界，向南延申两千英里，是中澳的无人区，周围没有城镇分布，缺少劳动力，开发难度较大……”

白清和说话的声音干净，温和，却又字字铿锵，叙述流利，几乎没有卡顿。

林缺不断地调整着坐姿，最后直起上身，在沙发上正襟危坐，当下的氛围让他浑身不自在。

虽然不想承认，但白清和此刻比他们公司某些高管要强。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旁观者一眨眼的瞬间，在白清和脑海里被拉成了线性，他边说边回忆沈修寒的声音信息，抽象的语音语义经大脑转换，变成具象的图像符号，排队从他脑海中闪过。

沈修寒靠在餐厅里侧的罗马柱后，不停搅拌手中的咖啡，侧耳旁听。

他的本意是让白清和概括大意，能说多少算多少，让林缺有个大致的了解，项目资料五分钟后就会传到林缺的邮箱里，供他研析。

可白清和复刻了他半小时前说的话，一字不差。

“根据集团这个季度盈余环比，资金链断裂的风险初步评估无限趋近于0。”

白清和仍在输出信息，半分钟前林缺就已经打开了手机的录音功能，毕竟智能比人脑能留存更多信息。

突然，谈到一串数字，白清和倏然停下。

林缺听得快要窒息，这个失误就像是在蒙住他头的塑料袋上找到了一个出气孔，终于给了他喘息的机会。

他脱力地倒回沙发，心有余悸：“没了？”

一秒，两秒……

白清和淡淡地抬眼看他，像在思忖些什么。

“14580。”

沈修寒手中的咖啡已经被他搅动得凉透，正要出去换一杯，直到就听见白清和准确无误地报出了那个数字。

他收回步子，唇边不自觉露出一个浅笑。

……

“所以沈氏就是松口让一块肉出去也无妨，日后他们都得吐出来。”

“懂了吗？”

没有感情的复读机白清和不仅复述了话语，就连沈修寒谈及项目时自信在握的语气都仿了个十成十。

沈修寒站在罗马柱后，笑意逐渐加深。而林缺几乎快要丧失了语言功能，只能看着白清和嘴巴一张一合，插不上话。

最后，白清和朝林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我说清楚了吗？”

林缺正要条件反射地点头，理智突然在他后脑勺上狠狠敲了一记：“没、没明白！你讲的是什么东西？！就这？”

白清和摊开双手，说好了标准交由对方来定，他拿他没办法：“就这。”

林缺觉得眼前这人磁场实在太怪，现下这副模样同刚才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沈修寒端着咖啡走进客厅，林缺背对着没看见，被白清和抢了先：“林副总说你讲得不好，他听不明白。”

“我什么时候——”林缺反应慢半拍，一回头正好对上沈修寒。

沈修寒恍若未闻地坐在白清和旁边，喝了口咖啡泰然道：“那恐怕我这个位置得换人来坐了。”

“五哥你说什么呢？我说的是他！”

“嗯，我讲得不会比他更好了。”

白清和在一旁笑出了声，与此同时，艾尼斯矿山的资料已经抵达林缺的邮箱。

“我靠。”林缺看完邮件下意识骂了句脏话。

这个时候再玩赖的也没有必要，林缺没好气地把手机往茶几上一扔，认了：“愿赌服输。”

沈修寒听见这话有了几分兴趣：“赌了什么？”

白清和两根手指在手腕那颗石头上婆娑，扬起嘴角：“刚刚没想好，现在嘛……林副总，留下来一块吃饭吧。”

这一顿饭，林缺可谓遭受了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打击，以后轻易不敢再往沈修寒家里跑了，不知道哪天他五哥兴起，又要做饭，更何况还要对着白清和那张脸。

吃完饭白清和就上楼了，沈修寒和林缺在客厅谈事。

林缺仍然不死心，觉得刚刚沈修寒只是帮白清和打圆场：“五哥，他刚刚真的……？”

沈修寒点完烟看了他一眼，缓缓吐出烟圈：“和我说的一字不差。”

林缺忽然变了脸色，观察沈修寒地表情：“即时记忆。”

他见过上一个有如此记忆力的人还是……

沈修寒即时制止了他的想法：“不，他没机会接触那种训练，大概是天赋。”

林缺面色略白地点头，他宁愿相信这是天赋。确实有的人天生拥有超强的记忆力，比如一些超忆症患者，或许白清和也就是记性比常人要好一些。

香烟大约燃了五分钟，沈修寒将烟头按进烟灰缸。

“回公司之后把项目交给容迟。”

林缺懵了，瞬间从沙发上蹦起：“为什么？！我在国外的时候内部就商讨决定给我的！”

“算是个教训，知道以后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沈修寒朝楼上瞥了一眼，“以后跟我的人说话客气点儿，即便我不喜欢他，那也是我的所有物，其他人无权置喙。”

他将茶几上放凉的咖啡朝往里推了推，眼神示意林缺：“喝完了赶紧走。”

“五哥……”

这杯咖啡，比想象中还要苦涩。林缺含泪一饮而尽，幽怨地望向楼上。

临走前林缺想起了什么，和沈修寒说：“五哥，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我在M国查HY线索突然断了，那时候我看见了三少的人，他们在美洲应该有暗线，我托人打听了一下，这边出面和那边维持表面生意往来的是佟氏的佟扬。”

白清和坐在书桌前整理东西，之前每天都忙着去舞蹈室，今天终于有功夫收拾收拾了。

他第一次来这间房时，里面什么也没有。现在除了他带过来的一些琐碎，仍然什么也没有。

一张书桌，一个衣柜，衣柜里清一色的白，白体恤，白衬衫，白色羽绒服。

白清和取下立架上的双肩包，从口袋里拿出刚刚在厨房顺走的白色小药瓶。

躺在掌心的小药瓶和他以往见过的不大一样，瓶身没有贴标签，像是个小型分装瓶。

容迟把这个交到他手上的时候除了叮嘱他要让沈修寒按时吃药，以及服用药物后可能会出现的副作用，别的什么也没说，他也不问，毕竟容迟是沈修寒百分百信任的人。

把东西放进双肩包的夹层里后，他打算整理一下书架。

书桌上方的连壁式书架上整齐地叠放着几本宝石鉴赏和自然地理的书籍，一本看着十分老旧的插画故事书，还有一些新旧混杂的设计图样手稿。

他拍了拍落在那沓图纸上的灰，手指在纸张上流连。这些设计纹样很朴素，朴素到有些粗糙。

他从设计稿底部抽出了一个极不起眼的笔记本。

布艺封面有些磨损，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不过每一页的边角都细心地压过。

他正要和往常一样锁上房门，突然想到了什么，最终没有落锁，继而转身去拉开窗帘，大理石的飘窗上有一块白色的地毯，他喜欢趴在这晒太阳。

“嗯……”他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晃起了腿。

一副无人得以窥见的冬景画就此定格。

光是往那一躺，无需多余的粉饰，镀上一层金黄的光晕便像钻石般耀眼了。

白清和翻开已经用去三分之二的本子，他咬着笔头思索了一下，在脑子里打起了草稿，正式落笔时却停住了。

最后，他还是寥寥几笔在本子的一角勾上了一张侧影。

作为一名雕刻师，白清和的画技应该算出类拔萃，尤其是素描，光影细节处理得非常细致且逼真，以至于那个侧像屈起手肘时露出的黑曜石袖扣居然散发出了淡淡的金属光泽。

这样的人像填满了个整个笔记本。

白清和勾完最后一笔，觉得鼻子有些堵，怕让沈修寒给说中了，他爬起来将手伸到外面去够窗户。

他半跪在窗台上，弹出一截清瘦的手腕，衬衫的袖子胡乱向上挽着，探出上半身，无意间对视上了一双眼睛。

对面的窗子跟前站着一个男人，一双出众桃花眼十分出挑，不知道他在那站了多久，正似笑非笑地看着白清和。

怦——

窗户紧闭，窗帘被拉得更严实了些。白清和他在完成的画像下，落下了今天的日期，12月12日。

时间过得真快，算算日子，距离宣布死亡的日子只剩三个月了。

白清和思绪飘忽地望着窗外发呆，食指上的薄茧蹭过手腕上的猫眼石，左手轻柔地抚上笔记本。

房门悄无声息地被人拧开，白清和趴在飘窗上，惬意得懒得动弹，只有眼睛瞟了过去。

待沈修寒站到跟前，他才像根藤蔓似的攀了上去，下巴抵在微硬的腹部。

笔记本则是被不动声色地藏进了白色的绒毯下

沈修寒在他柔软蓬松的发顶上顺了两下，捏起他的下巴，似笑非笑。

“记性这么好，那得记了我多少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