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好似一夜间被按下快进键，一直以为遥不可及的毕业，如今却成了最迫在眉睫的事儿。
丁香也不可避免地卷入这场名为“毕业”的洪流中，每日为了论文和实习忙碌奔波，可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
因为绩点太低，在校也没有获得过任何荣誉，相较于光环加身的学院同学，丁香并不具备任何优势，甚至连和她们同台竞争的资格都没有。
兜兜转转，丁香最终入职了一家民营培训机构，职位是“讲师”。
虽说她名义上是这家机构的“讲师”，从事的工作却和销售有关，一言蔽之，就是“卖课的”。
不过好在她适应得还算不错，在试用期就被提前录用，工资也翻了一倍。
拿到第一笔正儿八经的工资，丁香并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选择用花钱的方式来庆祝“独立”，而是都砸进了医院里。
因为日复一日高强度的工作，丁香的精神状态急剧恶化，逐渐到了需要加大药量，才能维持正常生活的地步。
而更加不幸的是，她吃的药再次上调了价格，但昂贵的药费并不纳入报销范围。
为了支付药费，就必须要更加努力地工作，因为工作，所以病得更重。
一切的一切，好像一个死循环，逃不出，挣不开，也斩不断。
很长一段时间，丁香都觉得自己好像被困在一个封闭的玻璃瓶子里，可以看得见外面的世界，却怎么都出不去。也正是因为见识到了外面世界的美好，才更加悲惨的意识到，原来这一切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这种绝望，令她发狂。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虽说是“改变”，却不是拯救，而是更加彻底的，毁灭。
*
第一次见齐副总，是在欢迎会上。
彼时她结束为期半年的外调，刚到公司，总经理便安排了一场盛大的欢迎会为她接风。
酒席上觥筹交错，人人都举着酒杯向她敬酒，丁香也不能免俗，混在人群中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原以为这场在她看来毫无意义的社交，会就这么被她敷衍过去，没想到齐副总却主动同她搭话。
“好面生的小姑娘，是新来的吗？”
“啊，她叫丁香。”总经理一贯喜欢替人说话，好显出自己的权力，“是临大的高材生哩，已经入职快半年了。”
“哦，这样。”
齐副总的眼睛微微弯起来，看起来十分具有亲和力。
“你好，小同事。”
她语气轻快，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至于过分亲昵，又不显得冷淡。
“你好。”
丁香第一次见到这种人，登时有些不知所措。
“丁香，不是介绍过了吗，她是‘齐副总’。”
“你好，齐副总。”
被提醒后，丁香又拘谨地打了一遍招呼。
“没事，现在又不是工作时间，你别吓唬人家小姑娘。”
“谢谢齐副总，那我就不打扰了。”
丁香很识眼色地退了下去，暗自松了口气。
她深知自己这位顶头上司有多么小气，要换作平时，一定会狠狠揪住她数落个没停，好在这位新来的“齐副总”人还不错，才让她免于遭罪。
然而丁香并不知道，在她注意不到的地方，有一双眼睛始终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酒会结束，地铁和公交也早就过了末班，丁香只能独自在招呼站等待计程车。
因为住得远，没有一个同事和她同路，自然也就失去了与人结伴的机会。虽然这一切对她来说已是常态，可在今晚，丁香却莫名觉得十分孤单。
她抬眼，望向眼前寂寥的街道，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这条路一样，一眼就能望到头，可前方又黑洞洞的，模糊不清。
在未来数不清多少个的夜晚里，她还会像今晚这样吗？
在这时，一辆纯黑轿车缓缓停在她面前。
“要打车吗？”
“嗯，麻烦载我到……”
丁香猛地顿住了。
“齐副总，你、你还没走吗？”
“去买了点东西，刚准备走。”
“哦。”
“丁香，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嗯，是要打车的。”
“那上车吧，我送你。”
丁香却摇了摇头，在拒绝之余还不忘提醒道。
“齐副总，您喝了酒，还是叫代驾吧。”
女人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随后轻笑出声。
“你是怕我连累你？”
“……”
“放心，我喝的是果汁，不是酒。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眼看拒绝不了，丁香只好上了车。
车内很安静，没有乱七八糟的杂物，气味也很好闻，是淡淡的玉兰花香。
“你住哪？”
“旧城区。”
“你没开玩笑？那里都要拆迁了。”
因为女人的话，让丁香本就没剩多少的自尊心，狠狠地抽痛一下。
“有地方住的。”她低声，“我还是自己打车吧。”
“别。”
一只白皙纤长的手拦在她面前。
丁香停止动作，慢慢安静下来。
那只手转而捏住她身侧的安全带，细心地为她系上。
“我为刚才的话道歉。”
“嗯。”
丁香始终垂着眸，视线落在女人尚未离去的左手上。
皮肤细腻匀亮，一看便知保养得非常好，只是无名指根部有轻微的凹陷，破坏了这只手的整体美感。
丁香还想再看几眼，那只手已经收了回去。
简短的对话后，两人陷入沉默。
在这片宁静的沉默中，女人发动引擎，驱使轿车在柏油路上平稳地“滑行”。
实在太稳了，连细微的颠簸都感受不到，速度也很快，只用了不到平时一半的时间，就到了老城区。
丁香租住的房子在一座老旧筒子楼里，一层楼共有十二家住户，都共用同一个厕所和洗衣房，冬天还好，到了夏天那味道能熏死人。不仅如此，每间房子的隔断也薄得像纸，隔壁咳嗽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更别提一些难以启齿的“声音”。
唯一能称得上“好处”的，就只有低廉到不可思议的价格了。
女人虽然有心理准备，却没想到丁香居住的环境会是这般……超乎想象。
像是看出了女人的惊讶与嫌弃，丁香在大院门口就喊了停。
“谢谢。”
丁香下车，在关车门前郑重地鞠了一躬。
她知道女人不会收她的钱，要是不想欠下人情，只能用这种方式偿还。
“等一下。”
女人在丁香临走前叫住她。
“有没有兴趣进我的组？”
“可能会辛苦一点，但肯定比你现在赚得多。”
丁香一愣，随后略带嘲讽地笑了笑。
“齐副总为什么这么说？”
“要是我明说，你会生气吗？”
“……”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丁香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说话间，女人已经出现在她面前。
“咱们公司的总经理，也就是你现在的组长，是个心胸和能力成正比的人，在她手下做事一定不轻松吧？再者，你选择住在这种与收入极不匹配的地方，显然已经超出了节省的范畴，但我看你的穿着打扮，也不是那种追求奢侈的女孩儿，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你现阶段的人生中，一定有需要花费巨额开销才能支撑的事，它就像蚂蟥一样叮在你身上，慢慢吸干你的‘血’。”
女人的口才很好，三言两语便戳中了关键。
不愧是做销售的“头子”，丁香腹诽。
“为什么是我？”丁香还是决定谨慎一些，“我只是一个刚转正不久的新人。”
“站在理性的角度，选择你确实有一定的风险，但是嘛。”
女人笑笑，眼睛又熟悉地弯起来。
“我个人还是蛮喜欢你的，所以一切都不是问题。”
*
女人没有食言，确实带着丁香赚了不少钱。
在这短短几个月里，丁香跟着女人学了不少本领，虽然工作比以往要辛苦许多，但她发病的次数却奇迹般减轻了，去医院复查，连主治医生都感到意外，叮嘱她可以适当减少用药量。
而在日复一日的朝夕相处中，丁香也对自己这位顶头上司，产生了超乎友谊之上的感情。
这种莫名的情愫让她无比惶恐。
丁香第一时间想到的并不是“爱情”，而是她又“发病”了。
毕竟早就被诊断出有“钟情妄想症”，这种病一直是埋藏在她心底最深的一块疤。
像是看出了丁香的焦虑，女人在周末约她见面。
地点很特别，是在郊区的育马场。
那是丁香第一次见女人穿除了正装之外的衣服，虽然只是再简单不过的衬衣和牛仔裤，整个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了。
知性，冷感，还带着些许不符合年龄段的学生气。
真的，漂亮极了。
比起女人被岁月和阅历沉淀得近乎完美的气质，丁香很难不自惭形秽。
“丁香，你来过这里吗？”
“没有。”
“你跟我来。”
女人朝丁香招手，示意她跟着她。
两人走过泥泞的小路，绕过成排低矮的马厩，最终来到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草场。
“女王，过来。”
话音方落，一匹壮硕俊美的黑马应声跑了过来。
黑马被草场边缘的栅栏拦住，此时正不爽地连连嘶鸣。
丁香被嘶鸣声吓了一跳，连忙捂住耳朵向后退了好几步。
“别怕，她不会伤害你。”
女人拿出胡萝卜喂给黑马，另一只手不断抚摸黑马柔顺的鬃毛。
“她是不是很漂亮？”
“嗯……漂亮？”
与其说是“漂亮”，不如说“健硕”和“英俊”更加合适，毕竟这匹马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和丁香想象中的漂亮相距甚远。
“马儿的审美和人是不一样的，它们不崇尚‘白瘦幼’。”
女人让出一个身位，示意丁香上前。
“你来摸摸她。”
“还是不了。”
“别怕，来。”
女人握住丁香的手，将其放在黑马的脖颈上。
温热粗糙的手感，隐约能感受到皮肉之下血脉的涌动。
丁香惊喜地瞪大双眼。
“好、好神奇的感觉！”
“你再摸摸她的鬃毛。”
“嗯！”
丁香壮了胆子，一点点把手移向那蓬松柔亮的黑色鬃毛。
黑马喷着鼻气，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啊眨。
“真是个帅小伙儿。”
丁香由衷地赞美道。
黑马却突然生气了，猛地甩开脑袋，在草场上蹦蹦跳跳地尥蹶子。
“‘女王’可不是帅小伙，她是正儿八经的大姑娘。”
“……啊？！”
这居然是一匹……母马？
“她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当然，马儿可聪明了。”
女人的脸上满是自豪。
“‘女王’年轻时是整个云城最厉害的赛马，所有公马都跑不过她。”
“嗯，看着也是。”
“其实‘女王’的童年很悲惨，在那个被纯血马统治的时代，作为一匹非纯血的母马诞生，命运几乎是注定了的，那就是在成年后被拉去配种，直到死去。”
“可‘女王’却向所有人证明了自己的不同，自三岁出道以来未尝败绩，最终以十五战全胜之姿成就传奇。”
女人心潮澎湃地说完，丁香却听得满头雾水。
她不明白，为什么女人要将她约来马场，还要给她讲一匹母马的故事。
“我不是很明白。”
丁香沉吟。
“所以，今天我们只是来……看‘女王’的吗？”
“因为你的状态很不好，我觉得有必要带你来转换下心情。”
女人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女王’是我很长一段时间的精神支柱，她的故事激励着我挺过许多难挨的岁月。我带你来看她，也是希望‘女王’的经历也带给你一些启发。”
“丁香，你是我最满意的部下，我不希望看着你无休无尽地消沉下去。”
原来，她在关心我。
丁香的心怦怦乱跳起来，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
但还是尽量克制地说。
“我以后会注意，不把私人情绪带进工作里。”
“丁香，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
女人握住丁香的肩，郑重地看着她的眼睛。
“说出来吧，只有说出来，我才能帮你。”
“你不能的。”
丁香苦涩地笑了。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被解决！”
丁香不知哪来的勇气，用力将女人推开。
在几番剧烈的思想挣扎后，终于将那句折磨了她无数个日夜的话说了出来。
“齐副总，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女人缓缓睁大双眼，里面闪烁不定的光灼痛了丁香，让她不敢与其对视。
许多年后，丁香依然会在寂静的深夜回忆起那双眼中一闪而过的亮光。
彼时的她坚信，那就是她渴望的爱，可现实却与任何情感无关。
只是阴谋者因得逞而洋洋自得的兴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