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便是莓珠破开的日子,转眼洛引川已经来到酒回香村,或者说,来到万鹤身边已五十余天。
初识是春意正浓的三月,而如今枝丫生长,夏风漫过草野,已是五月。
破晓之时,万鹤就已起床。他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说不清的复杂,早早来到烧莓珠的火炉旁。
七七四十九天其实不是精确的说法,有的莓珠三十日便破开,紫珠出现,有的却要四十日。不定因素太多,四十九天较为稳妥,毕竟紫珠炖久了也不会破碎。
万鹤掀开盖,一颗纯正的、浑圆的紫珠赫然躺在陶瓷碗中,满足感顿时涌上心头。万鹤灭了火,把陶瓷碗放在桌子上。待水冷却后,用勺捞出紫珠,放进早已准备好的凌霄花雨冰中。
凌霄花雨冰是一种特制冰块,需要子时到凌霄花海里凿冰,然后泡进天然雨水里,次日便可形成凌霄花雨冰。这种冰块可以持续五日,在烈日的曝晒下也不会融化。而到第五日,会自动融化成一滩水。
这冰是前日万鹤和洛引川共同去凿的。凌霄花海并非真的海,而是凌霄花长得太快太繁茂,风一吹像海浪,所以大家叫它凌霄花海。凌霄花海孕育了一片冰湖,就在凌霄花的土壤下,埋藏较浅,很好找到。
凌霄花可根治跌打损伤等症,洛引川自是从悬崖上摔下来的,而凌霄花下的冰常年不见阳光,阴气十足,又接收凌霄花滋养,等它与紫珠中和,再加上几味草药,万鹤料定此能治愈洛引川。
看着那颗紫色的漂亮珠子静静躺在凌霄花雨冰里,万鹤有些出神地想:等到了京都,会不会有人认出我?会不会要杀我?当初的小太子会变成什么样呢……
万鹤的父亲万荣星正直善良,为奸人所害。万理曾告诉万鹤,有些人就该是这样的命运,不必去寻求原因,不必去报仇雪恨。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幸的人的余生,不该活在仇恨里。
如今八年已过,当初盛名一时的万家或许已被世人遗忘,记载历史的史官或许只寥寥几字带过万荣星的一生,或许根本不足挂齿。只是民间仍有传闻,考中科举是能入朝为官的,而且是大官!于是又有多少书生十年寒窗苦读。
万荣星,继承父亲医学造诣,天生喜爱文学,出口成章,出生草根,有旷世之才,中科举,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当朝皇帝赏识,入朝为官仅次于左右丞相,实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惜朝堂终究不是皇帝一人的朝堂,以前万鹤不懂,不理解为什么爷爷在自己的儿子惨遭陷害后还说不要报仇。现在长大了,万家为何遭满门抄斩?已然心知肚明。
万鹤自知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为所爱之人赴汤蹈火当然在所不辞。但是能好好活着,是多少无辜的黎民百姓触不可及的梦想?
随机应变吧。
万鹤抬头,看见洛引川倚在墙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万鹤眸子亮了亮,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洛引川没回答,站直身子,随意拍了拍身上的灰,走近万鹤,问道:“在想什么?”
万鹤早与洛引川交过底,此刻装作随意,无所谓地回答:“啊,我在想,到了京都会不会有人认出我。”
洛引川伸出食指碰了碰凌霄花雨冰,沉着说道:“无论发生什么,都有我。”语气不紧不慢,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能够冷静坚定、不动声色地讲这般话,除了洛引川也没别人了。
万鹤闻言笑了笑,说:“好。”话毕,开始动手收拾显得有些凌乱的桌。
洛引川也不紧不慢地帮忙。他纤长的手指拿起一个小碗,放进橱柜,一边斟酌着开口:“如果……这药没恢复我的记忆呢?”
听后万鹤擦桌子的手一顿,皱眉说道:“应该不会吧。”万鹤一向对自己的医术很自信。
洛引川言简意赅:“总有意外。”
霎时间涌入万鹤心头的有诸多烦闷情绪。没恢复,那洛引川一定会伤心吧。那他是不是也会不相信我了?那我们是不是不能去京都了?是不是不会陪在我身边了?是不是要离开去别的地方找其他医圣?别走,我可以的……
见万鹤睁着眼睛,漂亮的眼睛里水光潋滟,无措的神情让人怜惜。
洛引川抚上他的脸颊。
脸上传来微凉触感,万鹤睁着眼睛疑惑地看着洛引川,心里正乱七八糟地想着该不会治不好就要把我杀掉的时候,他听见洛引川用极尽温柔的话语说:“别伤心,你的心血不会白费的。”因为是你,我一定会好,一定。
原来两个人想的都不在一条线上。
万鹤反应过来,噗嗤一笑,泪却不听使唤地滚了出来。
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流进洛引川的指缝间。
实在我见犹怜,洛引川倾身轻吻万鹤的眼睛,然后一点点舔干净眼泪流过的痕迹。
不是白日宣淫,是情难自禁。
三日很快过去。
这次紧张的变成了洛引川。
虽然万鹤早已表示自己很乐观,如果记忆没有恢复也没有关系,来日方长,他还是有点不放心。这莓珠凭什么得万鹤好生照料却得不到好的结果?
更何况,记忆是人的生命中最有意义的东西,如今即将找回缺损的记忆,怎么都不该无动于衷。
在万鹤的注视下,他吃下那颗绿色的小药团,口感是轻飘飘的,不像在吃药,像是在吃一种很软很细腻的糕点。
洛引川吞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万鹤。后者眼眸闪烁,问道:“怎么样?记起来了吗?”
洛引川回答道:“挺好吃的。”但是没想起来任何东西。
万鹤又凑近了一点,问:“想起来了吗?”
按压下心底的不愉,洛引川目光复杂地回应着万鹤的目光,嘴里却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会失落的吧。
在说实话和装作记忆恢复之中权衡了一番,洛引川选择了前者。他垂眼,微微摇头。
万鹤眼角不可遏制地闪过一丝失落,“怎么会呢……”他抬手揉了揉洛引川额边穴,“再等等吧,或者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
被万鹤按着脑袋,洛引川很负责任地体验了一番身体各个部位,依然没感觉到有任何变化。
要是有变化,万鹤也能看出来。洛引川的眼睛还是吃药之前的眼神,有爱,有情,也有迷茫。
万鹤放下手,推着洛引川的肩膀往前走,“算啦,来日方长,说不定这记忆是一天天恢复的呢?”
洛引川伸出手摩挲万鹤的手,轻声道:“嗯。”渐渐地,后面那人到了身畔,十指相扣。
对于洛引川来说,和万鹤共同生活了近两个月,没有哪一刻是没有意义的。春生夏长,酒回香村的一草一木在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枯萎,日月轮转,谁家的鸟儿飞往了别处,谁家的菜田又换了一种颜色,故事在一天天延续,传说永远蒙上神秘的色彩,是真是假无需纠结,他对记忆的渴望也早已不如当初。
也许有时会突然从梦中惊醒,感觉自己缺少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不安定感一直存在,但对于此刻的洛引川来说,那缺失的东西并不重要,因为他在万鹤这里找到了新生,重获了新生,那是他的安定。
他没同万鹤讲,吞下药丸的那一刻,他已降下判决。
倘若前尘往事无法想起,那么从遇见你的那一刻开始,就是我记忆的起点。
倘若往昔岁月重回记忆,那么不管我曾经是谁,和你在一起的洛引川永远独一无二。
前往京都提上日程,万鹤与洛引川走遍酒回香村每家每户,与他们告别。未提及要去往何处,只说可能年前不会再回来。
一些看着万鹤长大的大娘大伯有些感慨,送了他许多东西,有用的没用的都有,万鹤全都笑着一一接受。还有些喜欢万鹤的小孩子抱住他的腿不让他走,和万鹤一起长大的伙伴也说舍不得,弄得万鹤也有点想哭。
对此,洛引川适时出声:“以后还会回来的。”然后拉着万鹤的手径直离开。
他们共同走过情人谷每一寸土地,不是收藏不是感慨,只是凡间普通的一对眷侣,牵手漫步,然后到安意树许下祈愿。
带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字样的红色祈愿带被挂于树梢,随风飘扬。前半句和后半句的字体截然不同,前者刚劲有力,锋芒毕露,后者俊逸高雅,华美自然。分明风格相反,并在一起却相得益彰,让人看了不由想是怎样的一对痴人眷侣?
万鹤目光炽热地看着这张祈愿带,碰了碰洛引川,问:“它会被风吹走吗?”
“不会。”洛引川扫过安意树上的两张祈愿带。那张久远的、写着“愿君眉间无皱,坐拥春风”的祈愿带仍然挺拔,字迹清晰,远远看去,与万鹤的字神韵有些相似。
“吹走了也没事,来年我们再来写一张,”万鹤转过头,脸上绽放笑颜,“哦!我们可以每年写一张,挂满这棵安意树!”
听罢,洛引川回过头,看着万鹤,眼尾下挑,轻柔地回:“好,都听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马上进入第二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