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鹤感觉自己腿发软。

客栈里的掌柜坐在柜前，哼着小曲儿擦着算盘，见到万鹤，悠悠说了句早上好。

“早——”万鹤开口回答，嗓子有些哑。

他环视周围一周，空旷的餐馆只有摆放整齐的桌椅，除了掌柜，连帮手都没在。

万鹤疑惑地问了掌柜一句：“请问你看见洛引川了吗？”

“啊？我没看见他下楼啊，”掌柜回以奇怪的眼神，“怎么了，人不见了？”

心中警钟敲响，万鹤不想过多透露这些事，应了句没有，又急忙上了楼。

在他的房间，有他醒来后忽略的一封信。

万鹤在心中不断安慰自己，洛引川可能只是有事出去了——直到他看见那封、以前没有的信。

万鹤几乎是用尽了浑身力气，才让自己显得正常。

他打开那封信。

劲挺的字映入眼帘。

没错了，出自洛引川之手。

那信的内容不多，字迹劲挺漂亮：“小鹤，对不起，原谅我在新年第一天就不告而别。很抱歉，前几日我恢复了记忆，没有同你讲。

我的事情太过复杂，我不希望你了解这些。陪你过完生日和这个年，是我给自己的最后期限。

但是请你相信我，等事情处理好，我就会来找你的。

相信我，抱歉……”

末尾还有几个字，被洛引川涂黑了，看不真切，依稀像“还有，我爱你。”

……

信纸已经被揉得发皱，像是才反应过来的万鹤又将信纸铺平，眼神空洞地盯了一会儿，嗤笑了一声，随后将信纸折叠起来放好。

眼睛有些酸涩，万鹤揉了揉，又觉得心疼，凉凉的。

他嗓子干，说不出来话。

什么嘛，怎么总是突然把我抛下……

新年第一天，就送这么一份大礼？

洛引川，我真是忘不了你了。

回到前一夜，新年将至，洛引川送给万鹤一个强烈的吻。

万鹤睡下以后，洛引川借着月光，盯着他看，看了很久很久。

突然好像明白了那些所谓贪婪描摹你的容颜。

此去一别，不知多久会再见。

想到即将要去处理的事，平常总是面无表情的洛引川不禁皱了皱眉。

会再见的。

只是还没分开，就舍不得了。

洛引川想笑这命运无常。

自从恢复记忆之后，他没睡过一夜好觉。夜夜辗转反侧，闭目便是他那兄长的愤恨，是他母后和父皇的谆谆教诲，是那丞相的牙尖嘴利，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战场，是需要无所不能的苛刻，是……万鹤的笑颜。

各种讨厌的，眷恋的，混合在一起。白天面对万鹤时洛引川需要如往常一般，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他还要思考怎么为万鹤准备生日礼物，要思考怎么一起过年，怎么分别……

那日万鹤叫他去看窗外的鸟，他还没有感受到任何要恢复记忆的前兆，只是看向鸟的那一瞬间，忽然，像是羽毛轻飘飘地落在了水上，他恢复了记忆。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突然，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入，他有一瞬的茫然，没有剧烈的疼痛，没有任何的不适。

他只是需要一个人去消化，去连接当前所知的信息。

万鹤问他怎么了，他只是说起与万鹤的初见。

他没有告诉万鹤，他什么都记起来了。

他是当朝太子厉川——那个被人瞻仰的一国储君。

是当年那个小太子，万鹤想要道一声谢的小太子。

不是不敢把这些事告诉万鹤，只是他的坠落太过蹊跷，有很多东西需要他查明。朝堂勾心斗角，洛引川不希望万鹤卷进来。还有，太子妃……

徐艺婉不是说，太子妃怀有身孕了吗。

要怎么同万鹤解释自己立了太子妃，而那位贵人有了孩子……

洛引川这也是洛引川必须尽快回宫的原因之一。

他虽已立妃子，但他不喜欢那个人，也没有碰过她。

既然如此，又何来孩子？

以及他的兄长……那个同他一起长大的兄长，是他掉下悬崖之前最后说过话的人。

彼时，他听见那个他一直羡慕的兄长说：“厉川，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吗？你天资聪颖，母亲是受宠的皇后，父皇也疼你。你有最好的老师，有一副好皮囊，连我喜欢的莫瑶也倾心于你，明明你说了不喜欢她，明明你总是目中无人……呵，谁都入不了你眼，但是他们都围着你转！你却说你羡慕我，”那人狂笑起来，“你是在可怜我吗？可怜我处处不如你，可怜我一无所有，哈哈哈哈哈哈！”

厉川看着他，神色冷淡，本不欲与他多说什么，但下一刻，他失去了意识。再度醒来，他就失去了记忆，被万鹤救回。

他的兄长，厉明，单凭武力并不是他的对手，而当时他们出宫狩猎，到悬崖那时只剩他和厉明，如果有别人在场，他定会察觉到，可是没有。

这件事有诸多疑点，洛引川直觉与厉明有关，必须回宫查清真相。

当朝盛世，百姓安居乐业，但洛引川知道，宫内并不是大家所想的那般和睦，朝堂水深火热，此番定有动荡。

他是储君，从小被教导如何做一个明君，如何顾全大局，如何舍弃一些不必要的东西，如何做一个……刀枪不入的人偶。为了这天下，他必须习得很多东西。别的小朋友在玩乐时，他要习武背书，要看那些自己根本不喜欢的文学典章，要赏琴棋书画更要自己都会，要能应对突发情况，要会逃脱，要会出击。他没怎么与同龄人接触过，性格是冷淡的……他懂事理，明是非，一双眼睛看透人心。他被人寄予了厚望，什么都学，什么都会，唇枪舌战不在话下，但他常常身不由己。

他喜欢练剑，渴望上战场，渴望保家卫国，渴望开疆拓土。可一国储君是不能做这等舍身犯险的事的。他有很多伤痕，但是都不是为了守卫国家疆土而留下的。

厉明确实什么都不如他，但是若比较的对象不是他，厉明已经够好了。

只是，完美的人还是犯了错。

他的情绪通常不会外露，毕竟一国之主的心思不能让人随意猜忌。

他早知道温润有礼的兄长其实并不喜欢他，他仍多嘴的说了一句羡慕。

羡慕什么呢？

厉明能够上战场，在沙场上灌一嘴黄沙，拿起锋利的剑砍断敌人的头颅，奔涌向前为了家国而战。

而自己只不过是个只能被困在宫中的鸟。

洛引川从不觉得自己悲惨，毕竟，他一出生就带着使命。

人各有命罢了。

他从不怜悯别人，无论是无药可医的病人，还是苦不堪言的平民，亦或是谁的棋子，他都不在意。他要这江山，只是他从小就被灌输了要打理好这江山的思想，一定要这盛世太平。

可是，原来一只小鸟不可以羡慕外面那些能够自由自在飞翔的鸟吗？连一点念想都不可以有吗？

他自以为舍弃了七情六欲，到头来还是一介凡夫俗子。

自身之事是一点，朝堂之事又是另外一点。

当朝丞相莫萧何深得民心，在百姓眼中都能算是凌驾于皇帝之上。

皇帝从前与丞相交好，两人情同手足，一人要统领这江山，另一人便辅佐。

但是人的贪婪与欲望是无穷尽的。

皇帝治国的本领的确不如丞相，渐渐地，皇帝下达的命令几乎都是出自丞相，一国之主潜移默化地变成了一个傀儡。等皇帝反应过来，也为时已晚。

丞相不需要称帝，地位已经摆在那里，他享受这种万人之上的感觉。江山不用姓萧，就已经是萧家的天下，岂不是更加美哉？

但厉川的出生和长大，带来了转折。

厉川自小便锋芒毕露，长大了之后更是夺目。丞相深知厉川不好掌控畏惧，畏惧自己不能拿捏厉川，不会再有可以挟持的傀儡，便想利用自己的女儿捆住他。

莫瑶从小就喜欢厉川，试问谁不会被一个总带着光的少年吸引？对于父亲要让自己嫁给厉川，她是欣然接受的。同时，她是和厉川接触最多的人之一，但是厉川并不喜欢她。对于厉川来说，她只是一个妹妹。

好在她是丞相之女，才貌双全，配得上太子。

朝堂中莫萧何有自己的党羽，厉川虽为人钦佩，但也比不过这资历深厚的老丞相。厉川将莫瑶纳为太子妃，一是要让自己和莫萧何显得没有那么暗流涌动，以后更好布棋，二是算给莫瑶一个交代。

他早就给莫瑶明确表明了自己的想法，但莫瑶还是愿意当太子妃，他也就不再推脱。反正将来，要纳谁做皇后做妃子，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说到底，莫瑶也只是一颗被利用的棋子。

莫瑶略知政事，知道自己的父亲没有表面上那么光鲜亮丽，她感谢父母亲的养育之恩，却不会帮他们做事。莫萧何的算盘，终究是有因必有果，没有好好对待自己的女儿，也便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但是莫瑶要是知道了些什么消息，都会想办法给厉川讲。

她平时见不到厉川，等到终于能见到心上人，满心欢喜想讲一些从自家听来的消息，对方却都已经知道了。

她早就明白的，什么都逃不过厉川的眼睛。

厉川那么聪明，用得着自己担心吗？

总有一天，厉川会靠他自己的力量，铲平所有的路，登上他的王座。

不过虽然厉川已经知道她要讲的事了，还是会向她礼貌地表示感谢。

莫瑶知道这是对方作为一个教养良好的人而做出的举动，是疏远的。只是厉川这么做，又让她心存一些侥幸。或许，下一次他就不知道了呢？或许，他总有一天会喜欢上自己呢？毕竟，除了她，没有其他非亲非故的女孩能离厉川这么近了。

莫瑶是丞相之女，不曾受过疾苦，但她也注定是一颗棋子，她的父母亲会利用她，也许谁都会利用她，但是她知道，厉川不会。

不管原因是自己不配，还是什么，她只要知道，厉川不会利用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