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迈入泰山地界时，黄天化的眼神满是无奈。

“你非要去吗？”

“有一丝希望总比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我估计那哥们儿是死了，”天化叹气道，“但我没义务管他，师兄你该明白吧？”

杨戬没做声，他知道天化又要提“天命”那一套，和当日玉帝对他说的何其类似。

“劳你多去云楼宫瞧瞧他。”

“谁？”

“他。”

天化知他心意，但依旧不依不饶：“哪个？”

他瞥了身旁的人一眼：“不懂就不懂吧，不差你一个去看。”

“杨师兄，你这可没意思了，临走了连个名字也不肯叫。”

“我知道你肯定会去的，天化。”

“那感情好，我明儿就去小雷那儿喝酒。”

杨戬垂眼低笑，转身进了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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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因为他是杨戬，这一路竟走得比他想象的顺利，一路上的灵兽、精怪探到了他的气息，纷纷让行，偶尔还会回应他的询问。

估摸着过了三日，他终于在一颗低矮的枯木旁找到了正在打坐的李翊。在自己走近前，李翊就从原来闭目养神的状态恢复了，睁眼看他，见他出现也不惊讶，淡定得出乎他的意料：“来了？”

他开门见山：“你在找什么？”

李翊微微昂头，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不过一颗枯木。”

李翊重新闭上眼，凝神聚气，杨戬看到他双手间泛起一层金色光华，慢慢聚集、涨大，最后被推至他面前的枯木枝里，受滋养的树枝登时焕发出勃勃生机，原本焦黑的树皮也渐渐变成健康的棕色，可惜这一切只持续了半刻。

这种功法他再熟悉不过——九转元功。

“这是固魂木，我寻遍五岳，终于找到了。”李翊冲他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杨戬这才发现他的唇色有些苍白。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晕开，让他一个激灵。

“你究竟是谁？”

李翊似乎没了之前与他争论的那股劲，凌厉的剑眉间竟前所未有绕着一股平和之气，习惯紧抿的嘴唇此刻也有淡淡笑意。

“开天斧是我挥动的。”

杨戬觉得应该是自己听错了：“什么？”

李翊带着苦笑看向他：“我举起那把斧的时候只想着杀敌，完全不知道这先天形成的武器对先天之气凝成的宝贝会造成何等伤害……”

杨戬觉得自己的脑子在嗡嗡作响，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李翊在对着他编故事。

“这天上地下从没人见过开天斧，你在哪儿举起的？如何举起的？又是要拿斧杀谁？”

李翊的语速缓慢，神色悲戚：“在你们这儿，开天斧确实还没现世。”

“什么意思？”

“你没看出来我的脸是幻化而成的，这点我很意外，”李翊又冲他笑笑，“可能因为经历了一些事……现在的我还是略强于你。”

杨戬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人慢慢抹去伪装，露出原本的面容——那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你……你是我？”

“在下杨戬。”

“……”

他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不得不说，看着自己的脸露出自己不会做的表情对他而言是种很新奇的体验，眼前的“杨戬”在卸下伪装后外表上与他如出一辙，但浑身的气质却截然不同。这种阴鸷肃杀的周身气度很难不让人心生疑惑，想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会变成你？”

“我并不是未来的你，而是另一个时空的你，你也是另一个时空的我。”

“那你来这儿害他做什么？！”

“啧，性情还是差不多，”李翊盯着他，“有些伤害是无心造成的。”

“不论无心还是有意，你都害了他。”

“我确实害了他，”李翊此刻没有表情，眼泪却随着眨眼的动作滑落，“他就死在我面前。”

杨戬忍住了想掐死他的冲动，咬牙道：“别咒他。”

“咒他？我拿什么咒他？我的哪吒已经死了，”李翊以剑做杖，慢悠悠站了起来，眼神呆滞，依旧泪流不止，“他死透了，再无复活可能。”

“这……”

“开天斧是开天辟地的灵物，虽然被我使用，力量有所减弱，但余力仍波及到了其余的地方。”

饶是见多识广，杨戬也被这番话结结实实地震惊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他是被波及的？”

李翊紧咬下唇，点了点头。

“那他还有救？！”

“我就是为救他而来的，”李翊盯着地上的矮小枯木，“固魂木本是绝迹的神药，玉帝告诉我在五岳山岭内应该还有遗迹残留。”

“该怎么把这东西带回去？应早些送到他面前才是。”

“我用玄功断断续续灌注了一月，才勉强救活这一残苗，”李翊抬眼道，“实在怕它出事，不如你来试试？”

他的话音还没落，杨戬就已经出手了，金色的光芒渐渐笼罩了树干，新芽开始抽枝，树叶自枯黄变为油绿，树干也转为了暗棕色。李翊面露喜色，想要凑近来看，刚迈了一步就开始喘气了。

“你消耗太大，还是坐着休息吧，这里不妨事。”

见他要伸手替自己传功，李翊连连摆手：“留着给这药，别浪费在我身上。”

“这功法又不是什么限量的宝贝。”杨戬抓了他手，替他渡气，感觉到他的真气和自己的不同后，李翊叹气道：“我的功力已经很久没这么纯厚了。”

“你消耗过大，又经历……经历许多，自然如此。”

李翊不说话，看着他运玄功养活那株奄奄一息的树苗，表情是难得地放松，声音也不似从前那般浑厚了：“树皮熬药给他喝了，其余的制成随身物件让他戴着……”

杨戬施法将养护好的树苗连土拔起，悬在空中，又扶了李翊，这人站起来后他才发现他的腹部正在淌血。

“上回包扎的伤口，”李翊道，“许是之前动作太大了……”

“你替他战斗了许久。”

“我不过忙碌几月，他已经这样近千年，”李翊垂头捂住绑伤口的白色布带，似在自嘲，“算得了什么？”

杨戬不语，半扶半拖着他前行，李翊还没忘换回之前的那幅面容——亲眼看着自己的脸被换成一张不同的脸，对他来说冲击有些大。

“怎么了？”李翊看着他。

“……在你那儿，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们做了几百年的爱人，但没有成亲。”

杨戬无心窥私，偏在此时好奇心大起，眼睛瞟向别处，支支吾吾才终于问出一句：“那你俩有没有过……”

“很多次。”李翊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答得也很顺畅，眉头微皱，回忆过去让他的表情变得苦涩：“他真心待我，我却……”

听这话头不对，杨戬没忍住开口：“怎么？”

李翊苦涩一笑：“我待他不好，远不及你如此贴心。”

“既如此，你是该后悔。”

他无心责备伤者，但牵扯到哪吒后便理智不了——就算在不属于他的时空，那也是哪吒，千年过去，他觉得哪吒就是最值得他付出的人，无法理解伤害他的任何想法。

李翊垂头缓慢行路，从他的表情，杨戬知道自己不该问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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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这段时间我受了伤，怕是不便了。”

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知晓，转头和郭申说话，那人见他没有继续搭话的意思，实相地转身离开。

他与哪吒是同门师兄弟，封神一事结束后，哪吒上天庭当差，他则落个清闲，彼此偶有往来。不过百年后，哪吒向他委婉诉说好感，他一时迷糊，瞧着那张脸，随口应了。

这一应，就到了现在。

平日他不常与哪吒相见，哪吒会抽空来看他，他也招待，留人在府中过夜，如此反复，这几百年也过得不错，便没有改变的意思。在他看来，哪吒要求不多，又因与他师出同门能说上几句话，比旁人要好上太多。至于情爱——神仙好像不需要这些，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玉帝会纵容哪吒与自己“相爱”。

哪吒常给他送东西，他印象最深的是个青玉环佩，说是哪吒的母亲殷夫人留给孩子的，他拿了便放下了，没佩戴过，最后更不记得随手丢在了哪里，哪吒问过他为何不戴，他支支吾吾，第二日为哄哪吒高兴，从库房拿了块玉帝赏的荷花纹样白玉吊坠，心想反正库房里好东西不少，这也不算什么损失。

哪吒接了，高兴得转圈，说这是他第一次送他东西，要随身佩着。

最终他从哪吒破碎的莲身旁找到了化为碎屑的白玉，回府翻箱倒柜找出那枚青玉环佩——好端端放在抽屉里的青玉，自己就裂开了。

他听说过碎玉难合，如同哪吒，他在刚才化成了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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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过他很欢喜你。”

出口渐近，李翊突然冒出来了这么一句话，他的心跳在一瞬间提了速，眼睛顿时亮了，嘴比脑子快：“什么时候？”

“你没来看他，他把我认成了你。”

“……”

“他当时还在床上躺着。”

“？”

“他身子不好，在床上躺着。”

到底还是同一个人，彼此之间能理解各自所想，李翊的声音轻飘飘的，似乎还沉浸在回忆中，而他已控制不住地扬起了嘴角。

李翊瞟他一眼，很快又移开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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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你知道我很欢喜你。”

他自然知道，不然这几百年也不会一直和哪吒往来。只是他俩都是身负要职的大神，他一直避免让自己陷入所谓情爱的漩涡，在他看来，那是不必要的，神仙拥有永恒的生命，一切情感在时间面前都太过渺小，他无意去感受这种情感消逝的过程。

于是他只点了点头，简单地回了句：“嗯。”

哪吒站在二郎真君府门前，披着他熟悉的月白色披风，笑意盈盈：“二哥，不如你再陪我去趟凡间吧，我想把上次看中的兔子花灯买了，再放放烟火。”

他应该答应的，他知道自己的本能反应就是答应，然后随着哪吒一同去凡间，逛集市、买花灯，但他的回复在嘴里打了个旋，硬生生忍住了。

“你身子才好，该多多休息。”

“不妨事，我想逛逛了，二哥若不去，那我就自己逛逛。”

“那你就自己去吧，别玩太久。”他捏紧拳头，转身踏入门里，强迫自己不去看哪吒失望的眼神。

一个月后，他自以为能控住开天斧的威力，举斧迎敌——成功杀死了困扰三界多时的魔物，手中的斧子却意料之中地失控了。开天斧之力，可震山川，可斩江水，可降妖邪，可碎宝物，唯独伤不了普普通通的血肉之躯，因而一开始他并不担心这斧气会造成多大的伤害。

可正在云端数百米外与他同时降妖的哪吒不是血肉之躯——玉虚宫的灵珠子以莲花为身，托生时莲香遍地，生了一副好皮囊，这是天庭众神都知道的事。

他忘了提醒哪吒此次战斗分头行动，如同他忘了土地悄悄告诉他的那句“那日中坛元帅在您府邸门前呆站了一个时辰”，于是他就看着一具小小的躯体从云层中落下，伴着片片破碎的莲花瓣。

哪吒消逝时很安静，从落地到自己跌跌撞撞跑到他面前，他没说几句话，也可能是身体和灵识都被开天斧震得支离破碎，很难言语——但这都不重要了。

“倒是少见你哭成这样，是为我么？”

他只知道自己的脑子已一片空白，心口处正经历剧烈的阵痛，仿佛有人拿着磨杵对准最脆弱之处反复研磨、碾压，这种痛意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还在哭。

最后哪吒没看他，盯着天空，双眼逐渐失去焦距，在他语无伦次的呼唤中化作了风，一阵浓烈的莲花香将他包裹，让他想起了哪吒的吻。

……

开天斧威力过大，劈砍瞬间迸发出来的力量似乎还波及到了其他地方——玉帝告诉他这点时，他一身素白色长衫，被郭申扶着，站不太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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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劝说玉帝指婚后，他独自在之前他与哪吒常去的凡间小镇住了几个月。

期间他专程去过一次灌江口。新婚之日人多口杂，宾客盈门，二郎真君杨戬忙得不可开交，他化为飞虫悄悄进去，可能是因为周身并无邪恶气息，未被察觉。不过察觉也好，未察觉也罢，他只想看一眼身着喜服的哪吒长什么样。

一身火红色的中坛元帅头戴龙凤冠，满头珠翠，表情却不太高兴，拜堂后也有些心不在焉，攒着喜服袖口，趁人不注意偷偷伸手去桌上拿枣吃，猛塞一个进嘴，杏眼流转，又很快站回原位，佯装方才倒酒去了。他很想笑，又笑不出来，他的哪吒从未有过这般可爱率真的样子。

婚礼结束后他便再没打探过这对新婚伴侣的生活，专心研究解救之法，只在人间新年时出去过一次——他在窗边看到了悬成一排的花灯，又想到了哪吒。

灿烂烟火下，他透过伪装，看见了身披红色毛绒大氅、手握兔子花灯，仰头浅笑的人，绚烂的火光将下方的人照亮，哪吒伸手去指天空，高兴地与身旁的高大男子说着什么，两人视线交汇，情意缱绻，俨然一对璧人。

他总以为神仙不会死，时间无尽，总有一天他心情好了，就能同已经和他相处几百年的师弟好好说说话、逛他喜欢逛的集市；他也总以为哪吒会在原地等他，如果他某日受不了离开了，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觉得自己不该沉溺于个人情爱之中，可是细细想来，一个连自己的身边人都不敢去爱的人，如何去爱世间万物？

在被他以数种方式隐晦地拒绝后，哪吒离开了，他甚至都不确定自己的眼泪是不是为他而流的。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之前所想是何其荒谬。感情根本不会轻易消逝，它会随着时间流驶悄悄潜藏进你的血液和骨髓里，藏进你的呼吸和心跳中，然后在每一次日落月升、夜深人静时，以梦的名义卷土重来。

作者有话要说：李翊=杨戬（成了鳏夫后为了救其他时空的吒四处奔走版）感谢在2023-07-08 10:00:00~2023-07-14 09:28: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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