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春出了警局，今日没有下雨，晨曦微亮，连带着风也轻柔，她走多了两步，转过几个街角，看见一家生意萧条的早餐店。

她找了个靠墙的位子坐下，点了一碗牛肉面。桌上放了一叠黑白打印的菜单宣传单，她随手拿了一张，用桌上的铅笔写：蒋明光，庄明辉。

想了想，又在旁边加了一行，写：林剑芳、林建业、曹寅中、金汉昭。

他将张玄阿的名字另列了一行，打了个问号。

最后，才写上方路微和周晓洁的名字，画了两个重重的感叹号。

她整理过思路，事情都是从一年多以前派拉索蒙开始介入Z市开发区工程开始。

如果方路微没有撒谎，那么她收到匿名邮件的时间就很有意思。

给蒋明光通风报信的人到底是谁？

张玄阿这个连环杀人凶手又是为什么会成为这个事件中的一环，并且恰好将曹寅中的电话号码、用这么奇怪的方式泄露给方路微？

是谁给派拉索蒙发送匿名邮件，让派拉索蒙注意到庄明辉这个会计的目的是什么？

庄明辉为什么坠楼死亡？

又是谁坚持给丁春打钱，并想方设法置林剑芳于死地？

她一边吃面一边划了几个箭头，然后又将其揉成一团，若无其事地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有人从门口走了进来，坐在了她旁边。

丁春嗦了一口面，头也没抬，说：“又老又丑又瘸？”

方路微略有些细碎的头发已经扎了起来，也点了一碗面，自顾自地开始吃。她吃东西不慢，但是姿态算得上优雅，能够全程不发出声音。

丁春好脾气地等着她喝完汤、吃完最后一根面条。

方路微从旁边抽了一张纸巾，叠起来，擦了擦嘴角，自然而然地说：“走吧。”

丁春玩味地看着她：“我俩和解了吗？合作伙伴？”

方路微：“蔡府名泉要不是我喊那一嗓子，里外还是个僵局，警察局要不是我给你作证，你这会儿还在里面蹲着呢。你昨天对着我撒了一天谎，我只骂了你一句，帮了你两次，一大清早还特意在这里等你——能对我好声好气一点吗？”

“呦。”丁春说，“火气还挺大的嘛。行行行，这碗面我给你买单。”

她拿出手机扫码付费，然后拍拍衣服站起来......她身上还穿着昨天的露脐装，弧月一样的腰线在方路微面前一晃而过。

方路微看见对方低下头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唇角微微上扬：“再见，女朋友。”

她走出店门，方路微也跟了上来，一大清早，马路上人还不算多，丁春是本地人，对这里附近还算熟悉，她拐到个小巷子里，方路微没有犹豫，跟了上去。

路灯已经暗了，今日无雨但有薄雾，方路微走了两步，前面的人猛然回过头来，手肘一抬压住她胸口，一股大力将她推到墙上。

方路微并没有反抗，而是顺着这股力道，背脊贴上了冰冷的石灰墙。

丁春接近的时候，她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而丁春再没有了之前懒洋洋很好说话的样子，她的目光像剧毒的蜂针，带着自毁的疯狂，盯着她的脸，轻声道：“别再跟着我，我说过，这里面的事情你沾不起。跟着我玩命是真的会没命的。两天，已经死了三个人了，你就那么想做第四个？”

方路微很用力地吞咽了一下，很克制地用了点力去推拒，却被压制得更紧，她目光盯着这个与自己相距不过几公分的短暂盟友，忽然低声问：“......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就这样走开，从此不管吗？”

丁春：“......什么？”

“你也说了，已经死了三个人。”方路微盯着她，声音很轻地说，“我想知道所谓的辉鑫实业和金俊花究竟做过什么，我想知道那三个人为什么死，我想要.......知道所有的真相。让我现在停下来，不可能。”

丁春手下使力，怒道：“......你怎么就是不听劝呢？”

“干我们这行的，就没有听劝的。”方路微神色不动，缓缓道，“我拿了钱，就要提供最正确、最有用的信息。有人死了，我就是要知道原因。”

丁春：“你神经病啊！”

“那你呢？”方路微的语气骤然尖锐起来，“别跟我说你转头走掉就会不理这件事，如果是这

样，你根本没必要赶我走。就是因为你还想继续往下挖，所以才急着不让我跟。你又为了什么？你甚至不是为了钱，丁春，你为什么？”

她们互相钳制，动作彻底定格，浓雾将远处的建筑、街道与行人吞没，脚下是潮湿的、青色的石板砖，一切都是静谧的。

为什么？

踽踽独行、既仓皇又狼狈的这十几年，她究竟还在等什么？期待什么？坚持什么？

背后风声骤起，丁春略微侧过身，一个一看就分量很重的背包砸空，从背后偷袭的人没想到她反应能够这么快，双手扒拉着书包还没来得及缩手，丁春冷冷地看着她，闪电般兜胸给她来了一脚。

她的体重支撑在方路微身上，踢人用的是没有受伤的那条腿，对方体重也轻，当场被她蹬飞出去，摔在石板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仰面躺在没上，彻底爬不起来了。

那人在地上急喘气，用手肘撑住自己，第一件事先去看自己的背包，翻到里面的手提电脑安然无恙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周晓洁。

“你俩够了。”丁春忍无可忍，“混合双打还给我来第二次是吧？”

周晓洁还躺在地上起不来，方路微想起来曹寅中挨过的当胸那一脚，不得不怀疑丁春其实已经脚下留情。

“你......听我说。”方路微被她手一直卡在脖子上，气息微微也有些急，“你不能这样不负责任，一走了之。”

丁春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什么？”

周晓洁摆烂躺在地上，附和道：“对啊，警局这一趟走过，我俩身份估计彻底暴露了，轮毂厂和那个破出租屋也不用回去了。我俩对Z市的了解仅限于......咳咳......对两个公司的调查。就算现在买到机票回去，中间这段时间怎么办？”

“你俩不是有钱么？”丁春冷哼了一声，“自己找地方住去！”

方路微不紧不慢地说：“Z市大部分连锁酒店、高档酒店，都和辉鑫、金俊花脱不开关系，我俩往那里面住，不太妥当吧？你现在能不把我们当自己人看，别人看我们也会这么觉得吗？金俊花那群人，现在哪个不知道我是你的正牌女友？既然金俊花内部还有辉鑫的人，那蒋明光难道会不知道？”

周晓洁浑身一个激灵，用力一撑地，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女......女朋友？？”

她颇为震惊地看着还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你俩瞒着我还附加了肮脏的皮肉交易？？”

丁春：“......我谢谢你。”

方路微：“......闭嘴。”

最后周晓洁也没去开那辆惹眼的骚红跑车，丁春带着两个人，愣是没坐任何交通工具，开始走街穿巷。Z市历史悠久，老城区的城市规划其实做得并不太好，道路弯曲交错，许多断头路，地形复杂。

但丁春却好像对这里特别熟悉，她完全不用手机导航，每每还能准确停下，知道哪里有便利店有可以歇脚坐一坐的地方，极少有误差。

周晓洁吐槽：“你别是没钱的时候还兼职快车司机吧？”

“我这脾气这性格，怎么给人当司机？”丁春也颇有些感慨，“我实习那会儿就在这里附近工作的，每天这些街道要走好几遍，那大太阳，啧啧，得亏年轻，身体素质好，要不Z市夏天这气温，够呛能撑一整天。”

周晓洁奇道：“原来你不是一出社会就做街溜子的？什么工作要白天在大马路上跑的？你实习发传单的啊？这是啥专业的实习”

丁春愣了愣，过了一小会儿，低声说：“关你屁事。”

这里的道路她的确太熟悉了，那时候还没毕业，她在同届的学生里无论体能还是实战、反侦查技巧等都是最出挑的，实习的时候，是祁望忠带的她。

她记得祁望忠很注意锻炼身体，五十出头了，在烈日下一走四五个小时没有问题。她也不是娇气的人，但体力消耗一大就特别容易饿容易渴，祁望忠自从带了徒弟，腰上就总挎了个超大的水杯。有的时候是酸梅汤，有的时候是橙汁，别人就都笑祁望忠，说自己只生出个没用又多病的儿子，上个班倒白捡了个女儿，还是行业里头顶尖的那种。

那时候丁春还是意气风发的大好青年，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

她没有再想下去，脚步渐渐慢下来，因为那几栋熟悉的居民楼已经到了。

在Z市的中心区这样的老居民楼还不少，半新不旧，外部维护得都还不错，因为附近有几个很不错的小学，所以房价居高不下，外墙是青黄色的，不易脏，绿化一直有人在维护。丁春熟门熟路地往里走，极自然地掏出钥匙刷开了小区门禁。

方路微和周晓洁跟着走进去，方路微四周看了看，颇为意外地说：“你住这里？”

丁春：“以前一个.......老师的房子，林剑芳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方路微想了想，评价：“狡兔三窟。”

“可不是得多刨几个坑？”丁春也挺无奈地说，“不然往那儿藏我那上天入地的女朋友啊？”

周晓洁口齿伶俐地往下接：“还有女朋友那讨人喜欢的小跟班。”

方路微敏锐地捕捉到了她之前话里奇怪的地方：“房子现在没人住吗？你老师呢？”

“......已经不在Z市了。”丁春说，“师母去世得早，他儿子很早就出了国，房子一直空关着。”

丁春进了其中一栋楼，楼里有电梯，她进去按了6。

方路微：“你老师也住六楼，所以你当时选了601破门？”

丁春：“随手一选......我运气好吧？”

方路微：“......”

这栋楼一梯两户，丁春出了电梯，正巧碰见这楼的另一户有个年轻男人预备出门。他见到丁春掏钥匙开门，犹豫了一会儿，问：“你们是住这儿的？”

小伙子表情疑惑，丁春说：“老房子，很久不住了，回来看看。”

小伙子点点头，咕哝：“我说呢，平时没见有人来过。”他说完又提高了声音，说：“哎，你等一下等一下。”说完他就钻进了自己房间。

丁春站定了，让方路微和周晓洁先进了601。

没过几分钟，对面的小青年又跑出来，手里捧了一沓杂七杂八的东西，往丁春手上一放。

丁春一看，大多是广告、信件和一些纸袋。

小伙子指了指自己在电梯口一侧装的一个快递盒，小声解释：“那个，因为搬进来后601一直没有人，走廊又窄，我就自作主张在电梯口外面装了个快递箱，心说人不在的时候就把快递放那儿，我看有几个是601的，就整理出来了，一直想等你们有人来了拿给你们。虽说应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吧，但万一呢。前几天还有个快递......”

丁春心头一动，问：“快递？”

小伙子：“是啊，喏，就这个牛皮纸袋。印刷品吧，还挺有分量的。”

不可能。

如果是广告、误投的信件，那还能理解。但是快递......祁望忠已经失踪将近十年，她也不可能在任何情况下登记这里的地址.......谁会往这里寄快递？

她把青年指着的那个纸袋翻出来，走廊里没有灯，但因为是白天，采光良好，阳光从走廊尽头照射进来。

快递的外包装袋上，清清楚楚地写着：

中心区柳望坡路71弄13号601 祁先生收

寄件人：金汉昭。

作者有话要说：丁春：“......我谢谢你。”

方路微：“......闭嘴。”

周晓洁：敢做不敢当是不是！